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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去了,临走扬言,明天要好好地收拾他。
给旧日同学打了几个电话,有人给介绍一家犹太裁缝,手艺还看得过去,最重要的是衣料让他满意,南美的羊驼绒,印第安老太太手工捻的线,轻薄细软,完全是天然的颜色,是绝好的夏季衣料,精纺的毛料跟它比起来,也如同棕毛倒竖的蓑衣。这种衣料在伦敦也才刚刚有人穿,过去一百多年,英国裁缝一向用它当衬里来糟蹋。他定下两身单排扣的洋服,一身棕色的,棕而不红,淡淡地有那么一点意思而已;另一身是灰色,色调柔和得舒服。先定这两身看看手艺,若缝制得还差强人意,再来定做也不迟。回到国内不能期望太高,此刻他不禁怀念为了抢出爹爹的骨殖,而被他丢弃在长春的好衣服。
出了洋服店,被初夏的阳光一照,他这才发现身上的旧洋服有多么寒酸可笑,几乎让他狼狈地逃回到店中,却被人拦在了大门口,定睛一看,认出来,是情报市场委员会的委员,日本人宫口贤二。他在档案中见过他的照片,只是照片没能照出来此人身上那种僧人般清绝无欲的神气。
“在下想与丁先生谈谈。”宫口贤二嘴上是细声细气的汉语,与他纤细的身材,清雅的相貌倒也般配。
路边候着辆汽车,前座上坐着两个人,脖子和头一般粗,像两只肩膀顶着个咸菜坛子。这两个人在意租界的赌场中与他打过照面,他明白,自己一定是早就被他们盯上了,这个邀请不能拒绝。
宫口贤二的宅子是所西式平房,临街,院子极浅,好在香港道很清静,从这里步行三五分钟,越过马场道,便是日军占领区。
宫口贤二一向认为自己是个规矩人,不吸烟,不喝酒,不嫖女人,也不讲粗话,仅有的两项嗜好就是读书、品茶。根椐近两年从牛津来的报告称,眼前这个高大体面的小伙子也是个规矩人,对日本文化中那种纤巧柔和的美颇能领会,茶道、书道什么的,做起来似模似样。这种早期的闲功课到这一刻终于发生了重要作用,德川老师的睿智不容置疑。
“冒昧将先生请来,不胜惶恐。”他的口音有些怪,语速慢了些,像是吟诗。“说起来,在下也是好奇,能得吉格斯先生如此赞赏的,到底是何等人物!果然,盛名之下,必无虚士。”
丁少梅此时在心底油然升起一股钦佩之情,他在佩服自己,心怀复仇之志,而面对着这个日本间谍,心中竟然没生出那种坚硬刺人的恨,也不害怕,更没有一丝慌乱,那颗心熨服得像块干燥的海棉,宽博得渴望吸收天地间的一切。他没言语,静静地望着宫口贤二,像个极有礼貌的客人。那一整块“海棉”才是恨。他品评自己。
“丁先生的贵宝宅在哪街哪巷,日后在下要登门求教。”宫口贤二拉着长腔,慢悠悠地一嘴旧词。一个女人送上茶来,鞠个大躬又退了出去。
房后一阵子鸟鸣。
“眼下借住在朋友家里,旧宅子卖了。”讲这话时心头竟涌出一丝羞怯。穷也是一种境界,更何况只那么几天,有什么不好意思?丁少梅为自己还没丢光这份虚荣有些惭愧。
“我倒是有家小小的地产公司,不大,但消息灵通,丁先生要是有意找房子,在下可以略尽绵薄。”
“不敢当。”
“我也是做生意,是你照应我,没什么不敢当的。”原来这个日本人也会讲白话。
一阵相对无语,两个人喝茶。
“在下对毛姆的殖民地小说非常有兴趣,他描写过香港、上海,可惜没写到过本地。你在牛津读书,想必是这方面的大才?”宫口贤二又用英语找新话题。
“我更喜欢麦尔维尔。”这哪里是两个间谍的交锋,倒像是大学茶室中的闲谈。丁少梅越发地警觉,面上却是温润如玉。
宫口贤二抚掌笑道:“那是《白鲸》的作者,他写了本难得的好书,我只弄到1921年的再版本,精美绝伦,可惜,1851年的初版找不到。”
“我读的也是21年的版本,木刻插图让人心动。”
“主人公是个勇士,比你还年轻,只是不知世事险恶,难免磨难多多。”
“我倒是敬佩亚哈巴船长,尽管他疯了,却有着神一般的意志,复仇的意志。那鲸鱼咬断了他的腿。”丁少梅不会忘记父亲,也不会忘记焚烧他骨殖的情景。
“听我说,木匠,”宫口贤二站起身来,两只拇指插在马甲中,压低嗓音,目光晶亮灼人。“虽然我现在觉着我的腿不再有伤痛的感觉,可我的心却总感觉它在痛,它在疼呀,这感觉永远也无法消失。”
他是在吟诵亚哈巴船长对木匠的那段睿智的演讲。“当然,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的肉体都还存在,如果我们的肉体没有了的话,我想,我们也就不会惧怕地狱的存在。”
劝勉加威胁,日本人就是这种弯来绕去的文化传统。丁少梅站起来比宫口贤二高一头,也将两只拇指插在马甲中,低沉的嗓音,同样晶亮灼人的目光。他吟道:“伙计们,抬起头,大家好好看一看,看看这神赐予我们的白焰!就是它,将照耀和指引着我们,去追杀那十恶不赦的白鲸。把主桅的铁环递给我,我要给这神烛摸摸脉搏,就让我们的血和它的脉碰在一起吧!”
这是在神启面前的宣言,此时亚哈巴船长彻底疯狂了。“虽然火焰灼痛了我的脑壳和眼睛,我疼痛难忍,我禁不住要满地乱滚,可我还是要和你说,你是从黑暗中跳出来的,而我是从你之中跳出来的,不管怎么样,我终究要让你无可奈何……。神啊,我清楚你的身世,你也有自己的苦恼,所以,还是让我们一起忘掉悲伤吧,让我们跳起来,直跳到天上去,我跟随你一起跳,我心甘情愿,因为,我——就——是——神!”
两个眼神中燃烧着无限激情的“亚哈巴船长”,目光碰在了一处。
这一次丁少梅听清楚了,屋后的鸟鸣是两只百灵对唱。
宫口贤二喜欢眼前这个小伙子,既使这是个危险的对手,可能比老吉格斯更危险,他仍然喜欢。得买只巧嘴的八哥,把这段神启面前的宣言教给它,尽管自己的英语有美国西海岸的口音,这就更像亚哈巴那个狂热的老疯子。
两人在门首相对一躬。“改日再请过来,我房后有间小小的茶室。”宫口贤二心中欢喜,这一面见得有味道,值。将他拉拢过来的想法,算得上是一场有趣味的挑战。
“少不了登门讨教。”丁少梅同样高兴,这个日本老小子如此明显地暗示,倒是给了他一个机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方才的危险与刺激竟然让他感到意外的快活。他奶奶的!
不兴讲粗话,那老小子也是个斯文人。丁少梅发觉自从父亲死后,他的性情变得粗鲁了许多,这不是好事。
22。老吉格斯与织田秀吉的对口相声
宫口贤二主动登门,把老关父女吓了一跳。
“在下来看望小丁先生,多有搅扰。”在本地,没有什么小动作可以瞒得住老吉格斯的耳目,倒是与丁少梅大大方方地来往,反而会让他费些猜解。有关丁少梅便是“魔法师”的情报,传到他手中刚刚两天,“魔法师”此次回到中国,在东京方面引起巨大的震动,给他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收买“魔法师”,并充分地利用他,若不成功,便杀掉他,以免他被中国或英国方面利用,做出不利于大日本帝国的事来。
手中雅致的礼品包裹交到雨侬手上,他挺欣赏这小姑娘的沉稳、镇定,比她父亲还要镇定。
丁少梅也没料到这个老日本鬼子来得这么快,好在多打些交道原也是自己的愿望,于是,他拿出一副礼仪得体,表情淡然的英国派头来应酬;若是用中国人待客的热情周到,难免会引动多方面的误会,包括老吉格斯与老关。
雨侬紧挨着丁少梅坐下,身子绷紧。他明显地感觉出来,万一宫口贤二拔出枪来向他射击,她必定是要及时挡在他身前的。
宫口贤二拿出来的却是串数珠,数豆子般地捻动,口中道明来意。
“我记得丁先生正在找房子?”雨侬飞快地盯了丁少梅一眼,内中满是疑惑,宫口贤二把这线索收在心里。“小河道西头有所房子,不算大,租金也不高,或许合用。”
这家伙什么意思?丁少梅有些诧异,便道:“多蒙费心。我这里刚想安份家,您就来了,咱们缘份不浅哪。”
“佛说诸事随缘,内中有大智慧呀。”
丁少梅确实是有搬家的想法,别的不说,三天两头俞长春、左应龙之类的莽汉找上门来,留在旧日仆人家中毕竟不大好意思。从另一方面说,委员会中的成员,像帕纳维诺伯爵、大小皮埃尔,再就是市场上的大大小小的各路间谍,日后他来往得会相当密切,更不要说操纵金融市场的事一旦干起来,与方方面面的人物交际,请客、聚会的,少不了得有个合用的场所,在老关眼皮低下,总不是个事。他早便决定不信任任何人,以免落得老爹爹的下场。
宫口贤二推荐的是所一幢两户式的别墅建筑,正门朝着北边的墙子河,一层右手是餐厅,相连的厨房里有工人们进出的后门,左手是书房与客厅。二层有4间卧房,阳光充足,从后窗望出去,后门外是条干净的夹道,铺着碎石路。工人房在三层的阁楼里和一层的厨房后边。门首有方小小的花园,一道蔷薇短树篱与邻家隔开来。
丁少梅带着雨侬上上下下走了一圈,觉着房子非常舒适,这便难免叫人起疑,沦陷两年后,英租界竟还有整幢闲房招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租金只有每月300元联银券。
走出大门往西瞧,望得见大太监小德张的那所豪宅,向东看,墙子河从他门前流过100多米,便与海河交汇。若是日本人开条小船来绑架他,从闯进大门到把船驶入日军占领的旧德租界,有一刻钟便足够了。
他向宫口贤二一拱手,讲他那难懂的函馆日语:“常言说,朋友是黄金。”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宫口贤二答了句中国俗话。
房主人的管家早便伺候在那里,签约是宫口贤二的中人。签字,盖印章,这中间雨侬拉过丁少梅几次袖口,他好似浑然不觉。
“这是1200元,一茶一定一来人,外加一打扫,你过过手。”就算你老小子冒充中国通,也未必凡事都清楚,丁少梅有意用行话考较宫口贤二,顺手把印着孔子拜天坛画像的联银券递给管家。
管家作了个大揖,拿钱走了。宫口贤二不解:“契约上写明,房租一个月一付,你为什么一次付4个月的租金呢?”
“不明白吧,让我告诉你,”从今天起,叫你老小子有事说事,别老在我面前假充“中国通”。
“还是我来教训教训这个假内行吧!”一个日本老者把话头接了过去,他站在短篱的另一边,头上戴顶凉笠,手中一把花锄,对丁少梅道。“小伙子,莫非您就是老夫的高邻?”
老者在那边鞠躬,丁少梅在这边拱手,雨侬眼睛瞪得大大的,惊异这个退休老官僚似的日本老者,何时冒然出现。
“小伙子,像他这种半吊子的中国通,以为自己在本地住过几年,就了不得啦,你不必跟他较真。”老头的京片子滑润又脆生,好似炒肝就焦圈一般。
丁少梅把身后的宫口贤二让出来,给老者教训。
“小子,今天老夫教你点真学问,”老者把手臂支在花锄上,另一只手如同指点江山。“津京两地租房的旧例,那是一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