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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素有仁厚之名,自然更加爱惜羽毛,就算有心惩贪,也未必真愿大动干戈,影响政局稳定。
「他要的是一个不惧权贵的刚直之士,震住诸人的不法行径,却不想闹出大事端,所以需要让所有人知道赵如松勇于任事,铁骨铮铮,以及自己对他的看重信任,旁人自然不敢再胡作妄为。但他身为皇帝,实在不便为了一个小县城,公开对一个区区县令做出太明显的支持表示。」
楚韵如也轻轻叹息:「水至清而无鱼,古往今来,多少帝王肃贪惩贪,贪官何曾灭绝,就算是在楚国,以摄政王之贤,也从不敢说出大楚吏治清明,绝无贪官的话。秦王也实在有他的无奈。」
容若哼了一声,没说话。
在他看来,在帝制之下的惩贪,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成功的。天下都是皇帝的,财富、百姓、土地,全是皇帝的。皇帝住在世上最华丽的皇宫中,几千个宫女、太监为他服务,年年征天下美人,心念同动,就把国库里的钱用来修宫宇,随便就给百姓加税,拿走朝廷多少钱都是理所应当,按理说,他才是最大的贪官,他才是欺压百姓的罪魁祸首。而别的官员,除了工资,什么也没有,操心劳力把国家搞好,可这国家是皇帝老子的,搞得再好,没自己什么事。在这种心态下,有几个人能忍得住数十年如一日不为自己谋利。
虽说现代社会,也仍有贪污事件发生,但至少国家不再是独夫所有,每个人都会自然地有一种责任感在。
不过,这话他也就想想而已,他还没伟大到要在这太虚的世界中搞民主。谁有兴趣做救世主谁去,他连自己的亲人、朋友都还顾不过来呢!
眼前这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就让他又是敬佩,又是气怒,又是无奈,又是怜惜:「纳兰玉长得一副聪明样,笨得简直就像头猪,居然蠢得跑到这里来,故意打人,故意对县令无礼,让赵如松痛打他。事后,秦王应该只会板起脸道一声,打得好。赵如松连皇帝宠臣都敢打,而秦王连宠臣被打了,却还护着他,这两个事实足以让玉灵县中所有人都不敢再任意妄为,赵如松将来的政绩,不望而知。今日之后,赵如松清正刚直之名,传之天下,必在士林官场皆传为美谈。」
「他却成为作恶多端,自招报应的奸贼,被世人传作笑谈?」楚韵如望着晕迷不醒的纳兰玉,脸上无限感佩,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当日大猎我也见过他的身手,虽谈不上武功高强,等闲几个人应当也是按不住的,他是束手让人对他加以重刑啊!只有当最后,发现赵如松想打死他时,他才拚命挣扎,只是当时他已重伤,没有力气了,他这样……」
楚韵如声音哽咽,一时竟说不下去了。
为国而死的忠臣义士的故事,她听过许多,为国尽忠的良臣贤将的传说,她也知道很多。但这样,为国家费尽心力,忍受痛苦,最后还被举国不齿,天下皆非,留得一身恶名于世,这样的人……楚韵如倍觉心酸,竟难过得落下泪来。
茗烟也是顿悟,失声道:「原来是这样。我的公子爷,你,你怎么就这么傻……」转身就往外跑。
容若喝一声:「你去哪?」
茗烟脸通红,激动地说:「我要去找赵如松,我要把公子的苦心告诉他,我要让他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人。」
「没有用的,你是纳兰玉的贴身侍从,你的话如果赵如松肯信,我也不必这样私下来问你了。这些所谓正人君子,最是固执己见,对纳兰玉先入为主,认定他是个坏蛋,你越是解释,他越认为你内心藏奸,何必自取没趣呢?」容若眼中也带出几许冷嘲,几许无奈。
茗烟怔怔呆立了一会儿,忽的扑到纳兰玉床边,低下头,哑着声音喊一声:「公子。」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容若凝视纳兰玉,眼神也流露出深深的苦涩和无奈。
似乎是感应到这样的痛苦和不平,床上的纳兰玉慢慢地睁开了眼,双目迷茫又带点痛楚。
容若大喜,忙道:「你醒了,是不是还很痛?」
茗烟也是一迭连声地唤公子。
纳兰玉趴在床上,必须有些费力地转头,才可以看清容若,眼神一阵迷惘怔愕,过了好一阵子,才脱口道:「真的是你。」
容若微笑起来:「可不就是我吗?好久不见了。」
纳兰玉呆呆望着容若,过了好久,才仍然不敢置信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秦国,你……」
容若笑嘻嘻,眨眨眼:「你还真是未扫自家门前雪,尚管他人瓦上霜。在考虑我的问题之前,先想想你自己。你被如此痛打,我相信,消息很快就会传到京城,秦王会做什么,你父亲又会做什么,赵如松会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纳兰玉震了一震,回过神来:「是,皇上倒不必我担心,只是我爹……只怕他要气急败坏,找赵如松麻烦,我有封信要给爹送去。」
容若微微皱眉:「你被打成这样,还有力气写信吗?」
纳兰玉轻轻道:「我早料到可能会被打成重伤,所以事先已经把信写好了。我身上的锦囊里放着信,你让茗烟给我星夜兼程,送回相府。」
容若伸手从他身上摘下锦囊,轻轻取出里面一小卷轻若飞絮的绢帛,神色复杂地看了纳兰玉一眼。
纳兰玉真是把什么都计算好了,所以他事先写好了信,所以他不带一众下人保镖,却只带了一个茗烟,以便送信。
只可惜,他知道赵如松的正直,却没想到,那人正直到一心一意要挺身除奸,永除后患。要不是自己挺身相救,他一番苦心,化做流水落花,不但自己蒙着恶名白白而死,赵如松的性命也难保,不同的是,那位正直的赵大人死后会被世人当做英雄铮臣,传颂记念。
容若心中一阵难过,脸上却不露出来,转身把信递给茗烟:「听你们公子的话,快去吧!」
他说话时,侧身挡住了纳兰玉的视线,给了茗烟一个深深的眼神。
茗烟也是伶俐人,只是一怔,即时醒悟,双手接过信,跪在地上给纳兰玉磕了个头,又冲容若施礼,不等容若阻拦,就连磕了三个响头:「小人回京送信,我家少爷就拜托公子了。」说罢起身,一手擦着眼角流出来的泪,快步而出。
容若微微一笑,真是个忠心又聪明的小侍从。他在走之前,一定会把信给另外两位大秦国的忠臣看一看的。信上早已干透,临时绝对伪造不及的墨迹,就是最好的铁证了。
纳兰玉见容若只是微笑着帮他安排,没有半点迟疑和询问,也觉有些讶然:「你不问我吗?」
容若一笑:「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做这种事?」
容若轻轻一叹:「还需要问吗?在你醒来之前,我已经问过茗烟很多很多了。」
纳兰玉一怔,竟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事,其实未必无迹可寻,仔细一想,必然破绽百出,偏偏除了秦王,竟是无人看得透他的心意。想不到,今日容若不过是问过一席话,就似已一切了然。
想起当日在楚国,花月良宵,知己相交,他不由一阵怅然伤怀。原来,真正的知己是可以有如此的信任与了解的,只是……
容若凝望他沉思的神容:「为国出力是对的,但在爱国的同时,你也该珍爱自己才是,怎能这样糟蹋自己的名声与身体?秦王那样喜欢你,他怎么忍心你这样对待你自己。」
纳兰玉忙道:「不是皇上要我来的,全是我自作主张。我是个笨人,也只能想得到这个笨法子。」
容若冷笑一声:「秦王不带其他臣子,只带你一个人去打猎,在打猎的时候,和你谈起赵如松。他说他很高兴,找到了这个良臣,却又马上谈起他的忧虑,这么忧虑还有心情打猎,真是奇怪。」
容若一迳说下去,每说一句,纳兰玉的脸色就白一分。
说到后来,容若冷笑一声:「好一位英明天纵的君王,这就是秦王对你的爱惜,你这天子第一宠臣,这么多年来,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吗?」
纳兰玉急道:「不是的……」
他挣扎着想要辩解,被容若愤怒的狠狠一瞪,又是一阵心虚,只得苦笑道:「皇上并不是存心要利用我、伤害我,他有他的为难,有他的苦衷。这件事,由我来出面,所造成的轰动效果最大。这些年来,皇上对我的宠爱维护并无虚假,皇宫之中任我进出,太皇太后、皇太后,把我当做子侄、孙儿般疼爱。只是君王的仁慈、情义,都和普通人的仁义道德不同,我们身为臣下的,应该了解这一点。」
容若冷笑一声:「我也是皇帝,我可曾牺牲过任何人?以一句君王之仁不同于妇人之仁,就可以把所有的残忍、利用,都轻轻带过吗?」
纳兰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倏得一笑:「你是个怪物,不要拿别人和你相比。」
容若哼了一声,狠狠瞪他一眼。
纳兰玉沉默了一会,才轻轻地道:「我知道你为我不平,替我难过,但是,不要再说皇上什么闲话了,我做为大秦的臣子,听不得这些话。再说,皇上这番安排,也是为我打算。楚京之事发生后,越是忠良直臣,对我越是痛恨入骨了。虽说有皇上护着,但是,被人长久衔恨,终难免将来莫测之祸,所以,我也该受一番苦楚,让朝中刚直之士、天下清流们都出出气,反而免了后顾之忧。再说……」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现在身在秦国,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不过,我猜你也已未必是自由身了吧?在秦国国内,为你自己打算,还是少说几句对皇上不敬的话才好。」
容若见他伤成这样,仍然关心自己的安危,心中感动,当下微微笑笑:「好,我答应你。」
纳兰玉略觉安心地笑一笑,神色中一片疲惫憔悴,气息也略觉急促起来。
容若知他棒伤严重,这样强打精神和自己说这么长的话,必已疲惫至极,忙道:「你先好好休息吧!好好睡一觉,醒来伤会好很多,那时,咱们再慢慢谈。」
纳兰玉勉强点点头:「等我醒了,你再把你的事全告诉我,让我看看,有什么办法能帮上你的忙。」
容若心头暗叹,这个时候,纳兰玉仍然关切他,胜过关切自己。
「好,我会的,你安心睡吧!」
纳兰玉合上眼睛,却又倏得睁开:「你答应我,虽然你猜出了我这么做的原因,但是不要告诉任何人。」
容若微微皱眉:「那赵如松呢?他也会怀疑,也会问,也会联系前因后果去猜测吧!」
纳兰玉淡淡笑笑:「秦国很多正直之人,对我成见已深,不会多想的,就算有一点怀疑,也不会当真想到我这么做的原因,只要你不去说就好了。」
如此一个悲凉无奈的事实,他说来却是这样轻淡。越是如此,容若听来,越觉动魄惊心,心中一阵激动、一阵不平,张口就要反对,却见纳兰玉目光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目中流露浓浓的恳求之意。
容若心头一阵不忍,抬起一只手,郑重地说:「我发誓,从现在开始,有关这件事的真相,我绝不再对别人多说一个字。」
纳兰玉听容若发下誓言,这才轻轻一笑:「谢谢你。」然后徐徐闭上了眼。
容若静静凝望他,默默不语,心中很奸诈、很小人地想:「我从现在开始不再对别人说,但是,别人说不说,可就没有人能保证了啊!」
眼看着纳兰玉沉沉睡去,容若心情渐渐好了一些,耳边已听到脚步声近。脚步声迅疾而纷乱,可见奔跑而来的人,心中一片乱麻。
容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