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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面白如玉,双眉浓黑,目光中隐隐带着傲气,着一袭灰色葛布长衫,书卷气极浓,并不像什么不轨之徒。
“张……张……”谙谙望着他,一脸讶然,口中吐字不清。
那人整理好衣衫,先对风莫醉拱手一揖:“多谢这位公子解围。”随后又转身朝莫姝语道:“请恕在下直言,姑娘适才的言行举止太过不雅,实非女子应为。再者,在下自小勤读圣贤之书,怎会生出入室行窃此等有违礼义之邪念?士可杀不可辱,姑娘再三出言折辱——”
我感觉浑身都起了酸意,怕莫姝语再发火,只得急急打断这书生的长篇大论:“不知公子来此所为何事,若真的只是误会,说清楚就是了。”
“在……在下张勤,”书生脸上出现一丝尴尬之色,言辞也变得有些迟疑,“来此是想——”
还未等他迟疑完,进屋处忽然传来依柔姐姐的声音:“小笺,发生什么事了?”书生闻言急忙转身,依柔姐姐看到他,目光霎时变得惊愕:“张公子?”
“依柔姑娘。”书生的语调有些不自然。
谙谙悄悄蹭到我身边,拉了拉我的衣袖,苦着脸道:“笺笺姐姐,他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个奇怪书生。”
我又抬眼望了望,心下暗笑:果真够酸够死板的!
依柔姐姐恢复了平静神色,轻声道:“张公子今日来访,可是有事?”
张勤有些紧张道:“前几日偶然见到一些字画,想邀姑娘帮忙品评一下,不知可否?”
依柔姐姐没有回答,目光越过他,落到我身上,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缓缓走过去凑到她耳边道:“反正这里没什么事,出去散散心也不错,依柔姐姐,你赶紧把他带走吧,要不谙谙的牙就该酸掉了。”
雪白的双颊染上薄薄的胭脂色,依柔姐姐瞥了我一眼,最终还是应邀离开。莫姝语则是一脸的不高兴,撇着嘴行至风莫醉身边,扯扯他的衣袖道:“小醉哥哥,你带我出去玩玩好不好?我到了这儿都没有出过门,快闷死了!”
见状,我好心建议:“天天闷在家里,对身体不好,长安城里有不少好玩的地方,小醉,你就陪她出去走走吧。”
孰料我的好心只换来他的冷冷一瞥,他看着几欲掉泪的莫姝语,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谙谙却忽然插嘴道:“笺笺姐姐,我们也很久没有出去玩了,不如和大哥哥一起去吧!”
风莫醉偏头看向我,似乎在询问我的意见,莫姝语娇花般的嫣然笑容有一丝僵硬,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急忙扶住头,虚弱道:“你们去就行,我有些头疼,先回房休息了。”言罢立刻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果断溜走。
行至东院,却见小筑立在即将重新生叶的含笑花丛后,仰头呆呆地望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远处是海棠花树,未到开花的季节,枝桠干枯,不见芳华。
心底忽然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仿佛那娇小的身影会转瞬消失不见,寂寥萧索的意蕴狂风般扑过来。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疑惑道:“小筑,你在看什么呢?”
“小姐,如果想哭,要怎么样才能哭出来?”小筑一反常态没有巧笑回头,依旧呆呆地立着,声音完全不似平日的单纯天真,浓重的沧桑与悲凉凝结着寒意洇开来,让人不由心中一痛。
我握住她的手,慌道:“小筑,你怎么了?”
“小姐,小筑是不是很傻?”她终于回过头,脸色却不太好。
我愣了愣,愈发觉得不对劲,刚想开口,她忽又粲然一笑,神秘兮兮地道:“小姐,你是不是很害怕?”
“终于吓到你了!看你以后还骗奴婢不?哈哈……”她忽地挣开我的手,笑着朝一旁躲去。
我好容易反应过来,怒道:“小筑,你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看你家小姐好欺负是不是?”
她朝我做了个鬼脸,一袭纤影活跃灵动,穿梭于花叶之间。
若是,能永远留住这般烂漫笑颜,该有多好!
这日之后,书生张勤每隔个十来天就会找依柔姐姐一次,理由一个比一个没有新意。小筑和谙谙虽然不喜他的酸腐啰嗦,但也都十分默契笑脸相对,能躲则躲。
风莫醉对莫姝语的态度逐渐好了许多,大概是开窍了。我依旧整日守在别苑里,看看雪落雪消花开花谢,时光在思忆中翩然擦过。
一切都很平静。
平静得让人心生倦意,仿佛要骤然老去。
作者有话要说:有对前尘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长安歌之浮生一梦
、蓦然回首见谁颜
上元节。
万千烟火为君笑,盛颜璀璨竞妖娆。
久不出门的我,终于又出现在这一片灯火鼎盛之中,风莫醉早于年前陪莫姝语回了洛阳,所以这次全苑出动也只有我、依柔姐姐、小筑和谙谙,像极了深闺女眷出游。
途中看见一盏灯谜,依柔姐姐刚凑过去,就又和那位书生张勤“偶遇”上,小筑和谙谙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急忙转身朝另一侧走去,当然,并没有忘记拉上我。
火树银花相合飞散,春波暗自转浓,四处皆是笑意盈盈欢声不断。在我的一再坚持多番哄骗之下,小筑终于肯带着谙谙融入这片玲珑盛景中,放我单独走走。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不知不觉,竟步上城头。
垂眉望去,一街灯火,逶迤蔓延,仿佛没有尽头。
无论多少沉浮过后,这一幕幕奢华始终不曾改变,依旧盛装而至,不记人世的悲欢离合。
从这一头,走向那一头。
一步,两步,三步……十五步。
蓦然转身。
远处开合的流光舞过来,衣衫上似有水波轻漾,视线迷离了一刹。
一袭身影闯入眸中,仿佛从来不曾离开过。
朗月清风,笑意朗朗,磊落中带了一丝风尘仆仆。
“傻女人,我回来了。”轻轻一句,是他惯用的嬉笑语调。
突然有了落泪的冲动,不知是不是因为,回头再也不能见,那一袭白衣如雪。
怔怔的,无法开口。
良久,一张熟悉的脸凑到眼前,“喂,我说,千里迢迢赶回来陪你过上元节,你好歹也掉两滴泪表示一下感动吧!”
我终于缓过神,愕然道:“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偷了人家的酒,自然要逃得越快越好。”风莫醉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笑得半真半假。
“又是忘尘?”我瞥了一眼,道:“秋家到底藏了多少忘尘酒,让你偷了一次又一次?”
风莫醉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厚着脸皮道:“不知道,好像还剩了一坛。”
我无语道:“要是哪天事情败露了,你可不要拉上我。”
“那你要不要喝?”他退到一旁,闲闲仰靠在低矮墙头,扬眉道。
自从清醒过来,就再未饮过酒,想想已有半年了。淡淡的酒香隐隐逸散至鼻尖,我心中不由一动,略一迟疑,终是笑了笑,开口道:“独饮伤身,我怎么会这么不够义气让你一个人喝呢?”
他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扬头饮尽一口,将壶扔过来。
我抬手接住,也学他反身倚在墙头,长长饮下一口。那些埋藏的伤痛似乎一点点苏醒,牵动了每一寸血脉。
城下,是十里繁华,灯火无数,玉壶光转华盖迷,银花乱眼锦绣重。仰头,是天际一轮明月,清辉朗朗,落满整个长安城。
“傻女人,我走了之后你都在干什么?”带了些许醉意的声音恍恍惚惚地传过来。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好好呆在家里养身体。”我不满地应着,脑袋渐渐迷糊。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
“我……我一向很听话的……他说的话,我都听……”心口再度疼如刀割,“他说,要我好好照顾自己……”
手中的壶猛地被夺过去,耳边的声音有了怒意,“又是他!你难道要这样念一辈子?”
“好啊……能念一辈子,也是好的……”眼角似有液体滑落,藏入鬓发里,消失不见。
半晌,低低的叹声响起:“傻女人,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开心一点?”
没心没肺地扯嘴笑了:“我哪有不开心,我一直一直都很开心啊……你不要乱说,流觞听到了会不高兴的……”
风莫醉蓦地翻身困住我,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上,带着极浓的酒味,“你能不能不笑得这么难看?”
我觉得很难受,费力想推开他,他却禁锢得更紧了,大声道:“碧笺笺,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跟死人有什么区别!难道他谢流觞死了,你就要跟着去陪葬吗?”
“是啊……他死了呢……”微微仰头,看向那亘古不变的明月,月色中恍惚出现一抹如酒笑颜。
某一瞬,禁锢终于松开,迷迷糊糊中我奋力一挣,倏地翻墙跳下。
长发凌乱飞舞,风穿透衣衫,肆意卷入。忽地,手腕被紧紧抓住,抬头对上风莫醉惊慌的脸,他一手攀着墙沿,一手抓住我,身子亦悬在空中。
“你跟着跳下来干什么?”神思有了些许的清醒,我动了动,企图挣开他的手。
“别乱动!”他冷声道一句,面色铁青,然后用力一提,揽上我的腰。
底下一阵骚动,想是有不少路人驻足观望,我这才惊出一身冷汗,生怕害得他也就此丧命。
“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还由不得你这样轻贱!”冰冷的声音响在耳畔,似乎还有些颤抖。
未等我再开口,他已尽力向上一窜,带了我翻过矮墙,倚壁滑倒在地,似乎耗尽了所有气力。
温热的气息撩过耳畔鬓发,隐隐听见他低声道了句:“幸好今日赶了回来。”
“傻女人,你就不能让人省省心?”
我垂下眼睑,无力动唇:“我只是想去陪他而已。”
“我真的很想他,”疼痛与绝望充斥在心口,仿佛极锐的刺没入骨血中,那样难受,难受得甚至一刻都不愿清醒,“你说得对,我不开心,很不开心……他不在身边,我怎么会开心呢?我拼命地笑,好好吃药好好养病,也只是怕辜负他的交待,怕他不高兴……”
“傻女人,”风莫醉环住我,用力抱紧,“忘了他,好不好?”
暖暖的体温透过衣衫贴上后背,渐渐裹住全身,我喃喃开口:“忘不了……怎么忘得了?”
横过胸前的臂膀愈发勒得紧了,“忘不了,就放下……”
“忘不了,就放下……”
清冷的风拂过,雪白衣衫动如水波,墨色青丝撩在颊边,远处传来欢闹笙歌。
“傻女人,有些东西,过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了,这一生还很长,你放下好不好?”
“忘不了,就放下……”抬首望天,明月不老,依旧素净出尘,冷眼相对,清幽的月华泻到眼眸里,没有半点温度,仿佛九天之上一滴泪落下,泠然一声,荡起无数清漪。
也荡出了,无数的前尘过往。
净如雪的白衣,醇如酒的笑颜,温如玉的话语……
一幕幕,清晰呈现,然后幻灭。
“小醉,我想为他,再醉一场。”
肩头的臂膀缓缓松开,一片冰冷落入掌中。
忘尘之酒,饮后忘尘忧。
而我要花多久,才能冰封住这一段伤痛?
举壶,扬头,饮尽所有痴狂执念。
终,青壶落地,人已醉。
泪,如水洗下。
风,拂开乱发。
这人世,总是这样无常,拥有的时候越美好,失去的时候就越痛,甚至更深。我知道,穷尽一生,我都无法再见那一袭如雪白衣,无法回到当初。
那,就让我再肆意疯狂一场,当是祭奠年少那一段浮华绮梦。
无力倒下,落入一个怀抱,流着泪,咧嘴笑了:“我不要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