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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蛮战报越过迢迢山水千里急至,呈到那双操控天下的君王手中。天子震怒,金玉高台上文书掷地,群臣噤言。随后,一道旨意传至靖边侯府,因伤休养的靖边侯萧安远再度挂帅。
那时候的萧安远,还是年轻英武的将领,眉目俊朗,是无数儿女崇敬仰慕的英雄。烽火连天中从容应对,血海滔滔里傲骨铮铮,一柄长枪出神入化,成就不朽功名。然而,就如传闻所言,战场上所向披靡的他,竟不慎迷路,闯入了毒雾缭绕的瘴林里,恰逢一蓝姓郎中入山采药,才得以获救。
萧安远身上本就有战伤,又被毒雾侵入,所以体力不济,只得在那郎中家里休养了几日。离去之时,他欲留钱财酬谢,奈何蓝家夫妇因他平定叛乱、还一方百姓安宁,早将他敬若神明,死活不愿接受,甚至双双跪地推拒。
百般争执之际,萧安远忽然听到几句模模糊糊的稚嫩童音。他向一旁迈了两步,视线透过支起的残破窗户,落到院中。那日是晴天,暖阳正好,小小的院子里,药草稀疏,像是蒙上了一层倦怠的光雾,小辫有些凌乱的女孩屈身低头,嘴里哼着乡谣,不知在捣鼓些什么。似是察觉到远远投来的目光,女孩偏过头,清澈的眼睛眨了眨,忽地咧嘴一笑,发间别的一朵蓝花微微颤动。那一瞬,萧安远的心里忽然闪过另一个调皮乖张的身影。
于是,一桩姻缘就这样定下。靖边侯世子与蓝家女儿的姻缘。
而那一年,蓝家的那个女儿才四岁,整日将小辫拽得歪歪扭扭,喜欢摘花拔草看蚂蚁的年纪。那时候,她甚至还不叫挽幽,有一个很普通很简单的小名,被玩伴们用稚嫩的嗓音毫不客气地喊出。四岁的她并不知道,在那个暖阳融融的上午,她偶然回头,朝那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叔叔天真一笑,会改变自己一生的命运。
那晚,父母在床前含了欣喜的泪告诉她,她将来会嫁入侯府,成为贵不可言的王侯夫人。她并没有明白多少,听得昏昏欲睡,然而接下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却让她猝不及防。
爹爹特意为她重新起名,蓝挽幽,挽蓝衣兮采幽意,多么雅致的一个名字。自此,她不允许再和同伴们疯疯闹闹,不可以爬树玩泥巴,不可以唱不合适的乡谣山歌,而要学着捧起书卷,提起墨笔,做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家里并不宽裕,然而给她的一切却仍旧是最好的。水波逶迤似的蓝裳,是上好绣纹丝帛裁就,屋室内,帷幔精雅,古琴香案,书墨氤氲,原本药草稀疏的小院被改成了她的花圃,一年四季清芬不绝……
草长莺飞的春日里,她独自坐在窗前,指甲一次次被琴弦磨断,有时候能隐隐听见远处山泉见的欢声笑语;邻家笑起来露出两个小虎牙的顽皮小哥哥,不再用泥巴偷袭她;镇上那个最刁蛮的小丫头,也不再向她炫耀新得到的漂亮发带……
周围的人都知道,她终有一天是要嫁入侯府的,要走向那个明珠玮玉垒成的深苑,成为高不可攀的显赫夫人。
她十二岁的时候,父母又有了新的觉悟,认为侯府是武将世家,女儿也应该会一些武功,方才配得起那样的门第。
世人都知,萧家有八八六十四路枪法,招式严谨,气贯长虹,所以,蓝挽幽首先学的,便是枪法。当别家女孩子折下枝头第一朵桃花斜插鬓边,在溪边汲水歌唱的时候,她却要拿起长长的红缨枪,照着图谱,自己揣摩招式,不分晴雨地苦练。
一切就这样骤然改变,没有人问她是否愿意,也没有人给她选择或后悔的权利。
稚嫩的小女孩终于长成亭亭玉立的青涩少女,长成了父母所希冀的模样。
十七岁的她,已经能在一个时辰内绣出一枝红梅,清丽花瓣中央心蕊含香;如玉的十指可以拨动七弦琴,流泻幽幽古曲;可以拈袖执笔绘一幅写意丹青;可以在黑白棋局上令镇子里最博学的老人汗颜;可以手握梨花枪舞出飒爽的姿态……同时也她学会了,如何将情绪掩饰得恰当好处,如何在最不堪的场合依旧笑得似月夜花开般静婉,如何让每一个眼神都蕴含安宁幽远的神韵,如何闲花落地般款款行走……她明白,这一场婚姻,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承载了父母太多期望和心血。
有时候,她也会迷惘,会在光华流转的灯会上静静地看那些少女与各自的良人相遇相识,看她们将绣好的精致花样含羞怯怯赠出;会在熙熙攘攘的月老庙前顿足,看红线缠绕遥牵段段姻缘,签筒内摇出一支前世今生……只是这些,都与她无关,她的姻缘早已在她还不知姻缘为何物时就已定下,她腕间红线的另一端已经系在万水千山之外的那人手上。
然而,命运在她十七岁这年再次发生逆转,耗费半生心血只愿让她嫁入侯府的双亲,在同一日过世,她在白帏飘飞中守着他们的遗体静坐了一晚,泪水滑落,却没有失声恸哭。多年对琴捧卷的生活,已让她失去了最初的模样,不会大喜大悲大哭大笑,所有情绪展露出来都成了波澜不惊。
料理完丧事,她忽然收到萧安远的书信。眸中花开,她终于等来这一天,可以穿上大红嫁衣,蒙着鸳鸯喜帕出阁,在红烛轻摇中漾开最美好的温浅笑容,把自己交给那个已定的良人。
收拾好东西,独自上路,却在第二日的黄昏听到那个毁掉她半生信念的消息——萧大世子夜宿洛阳城中第一大青楼“千颜阁”,在酒后对阁中的花魁留下“蓝家山野女,何敢攀王侯?且眠万花丛,笑她空闺瘦”的句子。不仅是这件事,她还听说,风流如他,九岁便大闹青楼,红颜知己遍布天下,曾三番五次硬受家法,只为摆脱这纸婚约。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她的心情,她自小幽居在偏远小镇里,半生的信念都系在那个未曾谋面的良人身上,却从未想过,她的良人不是良人,只是眠花宿柳的王孙公子。她用了十三年的光阴,像雕石琢玉一般把自己打磨成最美好的模样,不远千里把自己的一颗心捧到他面前,可他却不肯要。
那一夜,乌云掩了冷月,半空中传来寂寥昏鸦声。
而她小心翼翼执守了十三年的姻缘,双亲耗费半生心力维护的承诺,就终结在那一夜。
半坛酒,冲开了多年的禁锢,积聚在心底的所有悲喜哀怒洪水般肆虐而出,泛滥成灾。她要去找他,去问他,为什么辜负她十三年穷尽心力的付出?为什么要让她的双亲在九泉之下都无法瞑目?踉踉跄跄,不知走到了何处,隐约是偏僻的小巷,数条身影摇晃过来,一张张狰狞而淫邪的脸……
她虽也学了武功,却因是第一次大醉而使不出多少,有人倒下,也有人依旧扑过来。渐渐地,有污物脏了面目,鬓发散乱如草,丝帛破裂声如刀划在心上,她以前所未有的狼狈姿态瘫倒,无力再爬起,远处蓦地惊出一声鸟鸣,像是暗夜中无助的哭泣,哀伤沁入骨髓。她想,她终究还是不能完成双亲的遗愿,还是没来得及见到曾经臆想了无数次的那个人,尖锐的簪子抵住心口,一寸寸深入,血洇透了残破的衣裙,像层层绽开的妖娆红花……
那样凄绝惨淡的一个夜晚。
时隔这么久,身旁静静叙述的幽宁女子,远山清水般的眉目间仍透出难以掩藏的痛苦和绝望。
当然,这些故事我并未亲眼见到,以上的许多场景也都是我根据挽幽姐的讲述而想象出来的。我作为得天独厚的碧氏后人,江湖百晓生碧先生的女儿,虽然没能继承先辈们过目不忘阅尽天下的本领,但想象力还是勉强可以的,颇有发展成说书人的潜质。
“我没事……他们以为我死了,所以全吓跑了,”挽幽姐偏了偏头,朝我扯出一丝安慰的笑,“我也以为自己会死,没想到却被师父给救了。”
“师父?”我望向她,表示疑惑。
“她是七夕阁的上任阁主,”声音顿了顿,还是静湖水般无波无澜,“她说,死过一次的人,应该会比常人看得更透,无论曾经有多少凄惨不堪,都可以抛却,重新活过。所以,我拜她为师,进入七夕阁。”
手中酒壶突然被挽幽姐接过,她仰首饮下一口,忽侧首笑道:“确实是好酒。”
笑依旧是温浅的笑,是多年酝酿出的幽雅完美。
须臾,她放下壶,眸中存着复杂情愫:“你说,一切如果这样终结该多好,可我偏偏……偏偏又遇上他——”短暂的停顿,声音蓦地低了,浅了,风拂过又走一般,“遇上他,又偏偏动了妄心……”
、旧日伤心君知否(五)
“这些事,世子知道吗?”我终于斟酌着问出一句。
“他知不知道,重要吗?”眉梢连至嘴角的神情沧然而无奈,“我该怪他该恨他吗?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要遵循父母意愿执守十三年,是我被命运愚弄了,与他无关。”
我也取过壶饮了一口,忽想起承诺过萧遥的事,遂道:“既然这样,挽幽姐,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让一切重新来过呢?除了嘴上说话随意了些,世子他,其实真的是个难求的好男儿。而且,他当初也不是有心的,只不过不愿受侯爷摆布,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有些事一旦错过了,就无法再重来。”挽幽姐轻轻吐出一句,眼角通红未褪,语声却已平静如常,“我们十三年的缘分,在五年前就已用尽。”
未及相识,缘分就已用尽,是那时年少太轻狂还是天意太弄人?
“小笺,”她忽然从短榻上坐起,青丝水般垂落,“对不起,我恐怕不能帮你继续追查了,我想……离开一段时间。”
“离开?”我一惊,慌忙勾起身子,“你要去哪儿?”
她别眼看向远处:“七夕城,师父半个月前回了七夕城,我想去看看她。”目光转回来,“别告诉他我去了哪儿。”
“非要这样吗?”我望着她,有些难过,“世子对你——”
话未完,就被截断:“就算他如今对我是真心的,也来不及了。他很快,就要娶四公主。”
我将腿屈起:“这件事不是还没确定吗?而且世子也拒绝了。”
“圣上旨意一下,连侯爷也无可奈何,更遑论他。”我还想说些什么,挽幽姐已拿过酒壶仰头饮下数口,然后又递回来,“好了,小笺,姐姐就以这壶酒向你道别。”
我接过壶,愣怔了片刻,最终还是笑了笑,默然饮酒。
挽幽姐忽然又从袖中取出一块黑玉令牌,“这是七夕阁的令牌,你如果遇到棘手的事情,或是想打听什么消息,就拿着它去七夕阁。”
“那好吧,你保重。”我知道已无法挽留,伸手抱住她,“希望下次见面,所有的烦心事都已经消失。”
“保重。”衣衫从短榻上滑落,她还未迈出一步,忽又回身递出一块蓝色玉佩,正是萧遥无意丢失然后被谙谙拾到又被我转赠给她的那一块,“还有,把这个,还给他吧。我们,终究是缘分不够。”言罢,一抹水蓝回雪流风般飘走。
“挽——”我伸出去的手抓了个空,僵了半晌才收回来。
不知道挽幽姐怎么会知道这块玉原是萧遥的,不过看样子萧遥和风莫醉拿玉佩定下赌约的事估计她也心中有数。垂头看着手中晶莹剔透古意清雅的蓝玉,不知不觉又将挂在颈间的白玉也提出来,心下有些怅然,又有些哭笑不得:这下子两块玉都落到了我手中,要是拿去卖,大概能卖不少钱,可惜偏偏不能卖。
软软地又靠回短榻,拎起酒壶,举得高高的,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