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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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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地,梅令侠的面色阴晴不定,我越看越可怕,他那种五官轮廓分明的面孔:深眼窝、高鼻子、薄嘴唇,平时只觉得英俊,一旦挂下来,就变得阴沉可怕。他额角有一条筋忽隐忽现,只有在咬牙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现象,他恨的是谁?他为什么要恨?一边殷瑟瑟问:“我得到什么?”

律师说:“殷老爷的全部现款、黄金、股票。除若干股权外,一切可随意变卖。”

殷瑟瑟当着这许多人,欢呼一声,便夺门而出。我佩服她率意而行,一个人能够这么泼这么放,管你娘,你们这班闲人想些什么,也是不容易做得到的。

马大也逼切的问道:“我呢?”

“殷玉琤小姐,你必需把更改姓名的正式文件交在我们手中,才可领取遗产。”

“可以,我得到什么?”她不顾一切的说。

我瞪着马大,根本觉得自己不认得她,心痛还是其次,她那副财迷心窍的样子丑恶得使我脑袋唷唷作响。

“殷小姐,你得到的是碧水路及新加坡的祖屋,不准变卖。”

马大厉声问:“我是承继人,为什么不准卖?”

律师礼貌的说,“因为屋契不交在你手中。”

“交由谁?”

律师看向我:“殷玉珂小姐。”

我愤怒的说:“我相信你弄错了,我姓裘叫哈拿,我没有资格做什么祖屋的主人。”

马大指着我,“她有没有资格变卖祖屋?”

“她可以在三十岁以后变卖房子,但如果殷永亨先生不赞成,殷先生可以反对。”

梅令侠怪叫起来,“什么?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遗嘱?”

律师转向永亨及梅姑姑,“殷先生,那边的橡胶园是你的,一切主权在你手。梅殷万里女士,有一小笔款子,交在你手中。”

律师收拾起文件。

“就是这样?”马大扑上去问。

“马大!”我喝止她。

另一位老律师和颜悦色,像是见惯这种纷争的场面,回答说:“其实殷老爷并没有遗下太多现款。反而是两所房子很值一点钱,两位小姐只需稍等数年,便可以如愿得偿,此刻地价屋价都陷入低潮,过几年变卖房产只有更好。”

马大转头看牢梅令侠,令侠握着拳头,漂亮的五官扭曲变形。

“我们再找律师研究。”马大说。

“不用了,”老律师说,“一切清清楚楚,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他们三人离去。

我跟永亨说:“带我走。”

永亨把我送到市区。

他问:“你不打算更换名字?”

我摇摇头,“太荒谬,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全部给马大好了,她爱怎么样,就可怎么样。”

“你不要,也不行,她只能搬进碧水路去住。”这问题已经问过三百次。

我抬起头,“她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的?”

永亨不出声。

“是受梅令侠的影响,是他在一旁作祟。”我恨恨的说。

永亨说:“哈拿,我想说一句话,不知对不对?”

“说呀。”他最爱吞吞吐吐的。

“一个人的行为举止,由他自己的性格决定,所谓遭人怂恿唆摆,不过是借故推卸责任,人叫他骂人,他肯骂,不一定叫他跳楼,他也跳,真正有害的事,谁会听人调排?不外是投其所好的事,才会一撮即成。”

我怔怔的,可是马大以前真不是这样的人。

以前她真是一个可爱的纯真的小公主。

我心灰意冷的说:“你为什么帮梅令侠?”

“我怎么帮他?我是有一句说一句,一般人有错不肯承担,老说遭好人所害,那好人为何不害其他苍生?”

“你还说!你还说!”

“不说不说,你不爱听我不说。”

我看着他半晌,“现在你真要动身去了?”

“是的,没想到义父把财产最大部分给我。”

我说:“他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富有。”

“传说总是夸大的。”

“你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了。”

我叹口气,“这次别又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赔着笑,不出声。

“殷瑟瑟的现款约有多少?”我说。

“你也好奇,是不是?”永亨取笑我。

我别转面孔。

“很少,总共约两三百万,她若不省着点花,一下子两手空空,义父其实很爱你们两个,到三十岁,性格成熟固定,再变卖产业,比较安全。”

“要我变成殷玉珂去承继那两所破房子?我不干。”

“破?破不了,你没见过新加坡一一”

“得了。”我截断他。“别再说了,我不想再研究这个问题。”

他吁出一口气。

他把我送到家,但没有上楼。

我早知道,他的时间只用在正经事上,才不对女孩子卿卿我我,或许有那么一天,当他遇上他的德配,态度自然两样。

妈妈迎出来,“马大呢?”

我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安排得很好哇,他们结了婚可以名正言顺的住到大屋子去。”妈妈说。

“可是我觉得令侠与马大仿佛都需要现款。”

“他们要现款干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人人要现款干什么?花呀。”

“马大并不花钱。”

“可是梅令侠最爱花钱,你看他吃喝嫖赌的。”

“年青人爱玩,总是有的,有几个永亨?这般老成持重。”妈妈停一停,“你别焦急,永亨终于会对你有表示。”

我一震,“妈妈,连你也认为我是出于妒忌才叫马大警惕?”

“哈拿一一”

“你们太不了解我了。”

“哈拿,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叫你去劝解马大,哈拿,你当给妈妈一个面子。”她央求我下气。我忍气吞声,“妈妈,你真言重了。”

母女俩寂然无声。

老胡师傅在的时候,还可以得到一些背景音乐,现在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下都听得见。

过很久妈妈说:“马大今天订婚。”

订婚礼安排在大酒店的跳舞厅内,请了几百个客人,人人手持一杯蹩脚的发酸香槟酒,干站着乱笑。

我陪妈妈出席,殷永亨没有来,他永远有事忙,又不知他忙着什么。殷瑟瑟也没有来。照说她不会为老情人订婚而尴尬,她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会脸红的女人,据说时代女性应该是这样的,她一定也有什么事绊住了,抑或为庆祝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而在开私人派对?

一对准新人可以称得上是今年最漂亮的一对。

没想到马大一上妆竟这么冶、这么艳、这么美,一种容光逼人而来,狭长双眼闪灵灵,面孔鲜得如要滴出水来,我怔怔的凝视她。

妈妈说:“如果想知道你母亲生前在台上一站是个怎么模样,看看现在的马大就知道。”语气中无限感慨。

那真是能叫男人屏住呼息一阵的。

妈妈碰到熟人,走过去说话。

梅令侠见到我,马上拉住我,“哈拿。”

“马上要结婚了,好算大人了。”我说着无味而容套的假话。

“你还是不喜欢我?”他像是喝了许多,耳朵都是红的。

我说:“你对马大好,我就喜欢你。”

“我当然对她好。”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他又干一杯。“房子的事,我们在想办法。”

我说:“随便你们,我会站在你们这一边。”

“谢谢你,哈拿。”他又取过一杯酒。

“婚后住进去?”我问。

“是,我母亲会搬走,瑟瑟根本早已没回来。”

“你们会幸福的。”我祝福说。

马大也过来,“哈拿,今天还穿得那么素。”

我赔笑。

马大与我拥抱一下,我又觉得温馨。

“不舍得是不是?”马大轻问。

“是。”我承认。

“我们可以时时来往。”

我一直微笑,说时容易做时难。无限江山,都是别时容易见时难。

“干杯。”马大说道。

野孩子……06

06

我不能喝,空肚子一杯落肚,有点晕眩感觉。

妈妈就过来说:“好啦好啦,亲姊妹,有什么事,喝一杯就过去了。”

我仍然只是笑。

一直到回家,还是笑。

妈妈被别人拉去凑牌搭子,我一个人一边走一边笑。因为我不想再哭。

屋子里只有老英姐,她安排我吃饭,我坐在桌子面前,觉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终于要面对的,也不过只有我自己。

客厅中央开着一盏小小的灯,就在我头顶,我像是戏台上的主角,被射灯照着,被逼做一出戏,人生舞台上,人死灯灭。

老英姐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她劝我:“多吃点,妹妹订婚,应当高兴才是。”

我放下掩着面孔的手,微笑,“真的,英姐,我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替我盛汤,“下一个轮到你,你妈妈就放下一颗心。”

“我不嫁,陪妈妈。”我说。

“你妈由我陪。”英姐笑吟吟地。

我凝视她,只见她瘦小清癯的面孔刻满了皱纹,我问:“那么谁陪你,英姐?”

她一呆,“我?我何用人陪。”

我叹口气,这个世界,有些人注定做主角,有些人永远是配角,无论主角配角,都可以过得高高兴兴,最痛苦的是那些拼死命争主角做,偏偏命运弄人,落得做小丑下场那些。是以我从来不争,让马大跟殷瑟瑟做正角儿。为什么不呢?连英姐都有这样的肚量。

“妹妹嫁人以后,你也赶快找个伴儿,不然寂寞得很,到底结婚好,生几个孩子一一”老英姐说。

我接下去:“——个个像我,走路一跷一跷,可是?”

英姐怔怔的,“你这孩子,一向难讨好,刁钻古怪。”

我伸个懒腰,“我要睡觉。”

那天晚上,妈妈搓完牌蹑手蹑脚怕吵醒我。我根本醒着,我们三间都不是梗房,以前真是鸡犬相闻,现在才少了马大一个人,就静得不像话。

订婚后,她名正言顺的住到殷家碧水路的大屋去。

我终于睡了。

第二天铺子里挤满一帮欧洲人,嘻嘻哈哈,我与伙计马丽两个人疲于奔命,服侍她们三个小时,走的时候,发觉才卖出一件毛衣。

我很光火,同马丽说:“皮费都不够,生意实难做。”

她也苦笑。

我愁眉苦脸:“真是倒起楣来有纹有路,卖盐都出虫。”只听得马丽说:“嗳,那位先生又来找你。”

我抬起头,是永亨,他正推门进来,西装笔挺,手持公事包,可是要远行?可是来告别?他不会无端来搭讪,他不是那种人,他太吝啬感情。

我看着他。他说:“哈拿,伯母说你在这里。”

我站起来,“马丽,你看着点,我半小时即回来。”

我与他到咖啡座坐下。

“我要到那边去了。”他说。

“什么时候动身?”

“后日。”

“弃法律而从商?”我笑问。

“嗳,专走法律缝,比任何商人都奸。”他也笑。

“现在你也很会说笑。”我说。

“我一年总会回来三四次,到香港一定看你们。”

“先谢了。”

他有点讪讪的,看情形的确有点话要说,但又说不出口,他不说,叫我怎说。

我改变话题,“那边的女孩子很豪爽。”

殷永亨抬起头来。

“成家立室是个机会。”我试探说。

他回答:“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是个孤儿,没有太大的家庭归属感,以后再说。”

这等于是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面孔缓缓涨红。

“那边天气就闷一点,一年四季差不多。”他说。

“槟城那边也很凉快,听说有个沙滩很美。”我说。

对白越来越荒凉。

我终于说:“不大舍得你走。妈妈相信也一定有同感。”

他仰起头,“我不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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