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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起居注-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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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把三位嫔妾的表情也是尽收眼底,她微微一笑,亲自起身将众人送出了屋子,又喊住了早已经走到人群前头的徐循,“小循你留一会儿,我有事要问你。”

徐循怎么说也执掌过宫务的,太子妃有事找她帮忙询问丝毫都不奇怪,连她自己也以为是细务上的事,走到屋内便问道,“姐姐可是想问这宫中宫女轮值的事——”

太子妃摆了摆手,把徐循的说话给打断了,她瞅了徐循一眼,皱了皱眉头,脸色阴沉了下来,开门见山地就道,“小循,你最近是怎么回事,人在宫里,魂儿飞到哪里去了?难道就是那一次流产,把你的心思都给流出去了?”

见徐循口唇微动,似乎想为自己辩驳,太子妃又截入道,“别怪我说话难听——这年头,谁没有过几次掉孩儿的事情?就连我,在黄儿之后也是掉过一次的,只是秘而不宣,没有多少人知道而已。你心里难受,我们都能理解,可难受到现在还要继续如此失魂落魄,只怕……众人会觉得你太娇气了。”

见徐循面上多了一丝警醒,太子妃心里也是不无安慰:还好,懂得警醒,就还算是有救的。

她还是不给徐循说话的机会,沉吟了片刻,竟开门见山。“其实我也多少猜得出来,你这么浑浑噩噩的,只怕不全是因为孩子的事——是被殉葬的场面,给吓着了吧?”

这话一出口,徐循的双肩,顿时显著地震动了一下。

☆、87 清醒

徐循心里在想些什么,其实还真只有她自己能够明白。

人心自私;对那些被殉葬的无辜妃嫔;徐循会有同情,有惋惜,但这份怜悯;不至于让她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还没有两个月就已经流产的无缘孩儿,也不能让她失魂落魄;镇日间魂不守舍。——在目睹了当日殉葬的惨况后;大部分位份不够尊贵;又没有儿女的妃嫔;心里在想的多数都是和她一样的问题。

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一样都是天家的女人;怎能不为自己的将来担心?就是再欢喜太子,徐循也没想过和他同生共死……甚至于;同生共死这四个字,还不适用于她和太子的关系,太子死了,她有很大可能要陪葬,但若她死了,太子除了几滴眼泪和一些封赏以外,别的什么也不必付出。

人,都是想活的。可她跟前明摆着的就是一条死路,即使太子宫的气氛再熙和,人心再温润,徐循现在还有什么心思去快活?她的心境,倒是真的很贴合《礼记》里对斩衰孝的心境要求,真是茫然若失、仓皇难宁了。

可要找一条活路,又哪有这么简单?徐循心里再乱糟糟,也是给自己定下了一条线:斩衰三年,头一年肯定是不能有什么房事的,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去迷惑,去苦恼。等到一年以后,她就是再没有方向,也该振作起来了。

若只是生活,在宫中即使无宠也能生活得很好,甚至不必去看男人的脸色。但若想要活下去,凭借的就是男人的宠爱了。从前太子说“一滴精十滴血”的时候,徐循没少在心里笑话他的一本正经。可现在,她才算是明白了这句话里暗藏的宠爱:在宫里,还有什么比一个儿子更加重要?太子就是太明白这点了,所以才要让宝贵的精血,尽量灌溉在可以发芽出苗的田地里。

若是能诞育皇子……

多的事,徐循现在还不敢去想,太子妃的年纪还很轻,和太子之间的关系,虽然说不上蜜里调油,但也十分和睦。她生病的时候也罢了,若是康健时,侍寝的次数总是独占鳌头。嫡长子身份贵重,一出生就天然胜过诸子,太子显然也很看重这点,是卯足了劲儿想要生个嫡长子出来。以徐循和太子妃的身份,她也是衷心盼望太子妃能有个儿子的。

可不论如何,若是能有个皇子,怎么说,都是有个希望在手上……这也是在如今的情况下,她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了。

至于别的路,根本从一开始都没有存在过,也谈不上走不通了。难道她还能私逃出宫,还能借腹生子,还能翻云覆雨地把皇位抢到手里来做?

徐循自认自己只有一个优点:她一直都很明白自己的斤两。这些事,以她才具,是做不来的。

可即使明确了该走的路,徐循的心情也没有因此明媚几分。她从前也常读诗书,屈原《离骚》、《天问》,徐循都曾是拜读过的,当时也就是一笑而过,可如今回思起来,才知道千古名篇,实在是别有过人之处。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已是道尽了她彷徨无尽的心情。

求学的道路,从来都是如此无穷无尽,即使以先贤大能,都要上下求索。人生的意义又何尝不是如此?徐循眼下已经不是技穷了,她是完全迷失了道路。

从前以为,自己被聘入天家,就是皇妾。虽然占了个皇的名分,但也还和一般妾侍一样,无非就是悦乐夫主生儿育女,辅助主母佐理家务。若说有什么是和一般妾侍不一样的,那便是她也要承担起劝谏夫主不要迷于声色的职责。得宠时,尽量生儿育女,失宠后,便辅助主母佐理内宫,如此安宁平顺地,不也就是一辈子了?和一般人家的妾侍比,她能享用到的富贵,连公侯之家的主母都只能瞠目其后,徐循一向惜福,对自己的生活,她是很满意的。

可……一般人家的妾侍,并不需要杀身以殉夫主。徐循不确定她能去责怪谁,是已经远去的皇爷么,还是下令殉葬的皇帝,不论如何,在寿昌宫里发生的事,她怪不到太子头上。可饶是如此,每回太子好心好意来探望她的时候,徐循却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的排斥、厌恶和恐惧,即使她也明白,于情于理,太子都不能对祖母辈妃嫔的生死多做置喙,在这件事上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可只要想到,身边这个对自己呵护备至的高大男子一旦去世,随之而来的很可能就是她的死亡,徐循就打从心底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气和叛逆。

太子很了不起吗?皇帝很了不起吗?大家一样都是人,你不也一样要吃喝拉撒,凭什么你一死,我也得跟着死?

这个宫,是我要入的吗?是你把我抢进来的!人抢进来了,服侍你了,等到你死的时候还要陪着你一起死,就是强盗也没有这么不讲理!她徐循也是爹生娘养,一样也是一条命,何曾就贱到这样的地步了?

从前曾读过的那些怨望之语,在心底如一道激流四处乱冲,徐循知道太子以为她是伤心过度魂不守舍,其实又哪是如此,每回他来探视时,她都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不敢在言语中流露出一点心底的所思所想。这些悖逆的想法,仅仅是泄露出一星半点,就足以令她真的被废去品位,到宫正司领罚了。

天子受命于天,去世后“事死如事生”,在地下也需要妻妾的服侍,身为他的家人,殉葬随到地下去跟随着夫主,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徐循也打听过了,这二十多年来,甚至还有藩王去世正妃殉葬的,指导思想都是事死如事生这么一句话。高皇帝年间殉葬的那些妃嫔,更是不分生儿育女与否,全都跟随到地下去了。身为一个有觉悟的太子才人,她怎么可能表露出对殉葬制度的任何一点质疑,难道她对太子的敬爱,不足以让她放弃生命?

徐循用不着打个磕巴都能流畅地回答出来:就是不足以,一点也不足以。远香近臭,对这个高大健壮的英俊青年,她要腹诽的毛病可有得是呢。不是说没有情分,几年相处下来,情肯定都是有的,但她还真没敬到那份上儿。

可就是没到那份上又如何,她还不是要去乞求、维系太子的宠爱,还是要靠着他过日子,殉葬毕竟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但凡把自己这不该有的想法流露出一点儿,她的日子可就不会比殉葬好到哪儿去了。徐循有时真觉得自己要被撕成两半儿了,她实在是没法维系着言笑如常的正常模样,虽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虐待她、算计她,每个人都待她很好。可她却是恨不得大摔大闹、大哭大叫一番,宣泄心里那说不出口的惊涛骇浪。上司们对她表现的不满意,徐循都已经没法放在心上了。

就是现在,太子妃一句话,大家都要守孝三年,一下把她打个时间差,抢先一步怀上皇嗣的可能性给断绝了。徐循心里也是丝毫都没有沮丧,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思都去了哪里,留下来的只有一团迷茫和混沌。守孝就守孝,不生就不生吧,就是生了又如何,有子正妃殉葬的事,国朝又不是没发生过。

而在这一团迷雾中,太子妃说的话,她多少也是有些充耳不闻,仅仅是虚应故事而已,直到她被留下来单独说话,太子妃又一针见血地提到了殉葬的事,在这一句话,终于是戳破了徐循的心口似的,让她那满腔的怨愤,有了往外喷发的危险,她是用尽了自制力,才将这些情绪全都压到了心底。

“我……”声音里的颤抖倒是货真价实的。

太子妃成功地被她瞒过了,丝毫未曾注意到徐循的异样,她露出亲切的笑容,拍了拍徐循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件事,不要外传。不过,据说父亲也是被当日寿昌宫的惨状,吓得不轻……”

从前的太子,如今的皇上,的确一直都是以宅心仁厚出名的。这些年来,和动不动往外抬死人的内宫不同,东宫一直很少闹出人命,最近徐循虽然浑浑噩噩的不问世事,但也恍惚听说了皇上已经赦免了方孝孺的大逆之罪,又找到了他和当年辅佐建庶人的两位股肱之臣的后人,荫庇抚养了起来。殉葬的事,过于残忍,皇上看了有所不忍,也是很正常的事。

这句话,好像是定海的神针,一下就把徐循的心思给定住了。——不是因为殉葬的事有望废除,不全是如此。更多的,还是因为……徐循也说不清,也许还是因为,终于有除了她以外的第二个人,还是个如此位高权重的人,表露出了对殉葬这件事的不喜。

不是我错了,徐循想,是殉葬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不是我自私自利,不愿在地下服侍夫主。而是……而是我的命确实没有这么贱!人和人之间,也不是天生就该差得这么多的!

理直才能气壮,一直以来纷纷扰扰如同一锅粥的心湖,仿佛忽然宁定了下来,徐循几乎是大松了一口气——她一直自问是个听教听话的学生,可这些日子以来,脑子里转得那都是多么悖逆的想法?几乎和《女诫》、《女训》的教导背道而驰。这让她还怎么安心?后宫妃嫔,当是妇德表率。自己心里都暗藏悖逆了,还窃居太子才人之位,岂非欺世盗名表里不一?太子妃的这句话,真是起到了拨云见日的效果,让她觉得周身的云雾,都消散了不少。

太子妃自然也感受到了她的松弛,她踌躇了一下,又低声说道,“但,后辈不废前法,即使皇上对殉葬的事有看法,也不能在文皇帝的妃嫔身上表现出来。而现在,他更是不会提自己这批妃嫔的事,毕竟,即位不久便提凶礼,多少也是不祥之兆……”

这个道理,徐循还是懂得的,即使是要废除殉葬,皇帝也多数会等到自己弥留之际,再来下这个决定。没有谁喜欢谈论自己的后事,这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有了这两句话,徐循若是还不振作,那便是辜负太子妃的心意了,她现在也的确是一下清明了许多,起码,已有余力来做一个正常的自己。

徐才人便微微一笑,感激地握紧了太子妃的手。“姐姐……倒是我不懂事,让姐姐不能不泄露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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