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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感全开了呢,竞似偷来了片刻的悠闲时光,若只将思维局限于这片天地,竟像是个太平世界。
噙一抹适意浅笑,扶襄举目四顾……
视线所及处,路边一家食肆支在门前的食桌旁,一位灰袍纶巾的中年文士正对她点头微笑。
缓缓地,她提起脚步,走到那人跟前三尺处,屈膝一福:“阿襄见过师父。”
扶稷摸着鼻子嚷嚷笑得毫不端庄:“不祝师父新年快乐么?”
“弟子不确定师父的新年该按照哪国的历法。”
扶稷手掩心口:“你说中了师父的伤心事。”
扶裏福了福:“师父节哀。”
“不陪师父坐坐么?”
“若有一堆火,弟子兴许愿意奉陪。”
“这到底是谁家不听话的弟子?”
扶襄低笑:“这镇上有家还算安静的酒楼,弟子请师父喝酒賠罪如何?”
因是岁末,酒楼生意清冷,整个二楼,竞只有他们师徒对炊小酌。
扶襄喝了两杯温酒后,便端详着对面师长的豪迈畅炊,在桌上出现两个不大不小的空坛后,语怕平静地问:“师父这个喝法,果然是因为不必自出酒钱么?”
又浮一大白,扶稷兴致高涨:“知为师者,惟阿襄也。”
“弟子虽知道师父海量,但岁月不饶人,不妨稍有节制。”
“……”哪家的弟子如何不讨喜欢?“有没有人告诉你,论及毒舌的功力,你并不输左丘无俦?”
扶襄素手托颚,慢启朱唇:“情难托,离愁重,悄愁没处安着。那堪更,一叶知秋后,天色儿,渐冷落。”
“怎、怎么……突然有了诗兴?”喝酒果然伤身,口舌开始不利落了,哈哈。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如果……如果这时为师还要继读佯作不知所云,是不是太矫情了点?”
扶襄螓首不假思索地点下。
扶稷重叹:教出这样的弟子,为人师者的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告诉为师罢,你是在什么时候知道……为师想起来了,你第一次见到扮作叶知秋的为师时,盯看了半响,还说……”
阁下好生面熟。
“不会罢?!”扶稷击案立起,“难不成你那时便识破了?为师自认为自己的易容术还算高妙啊?”
“师父教过弟子:观察出现在眼前的每一人是细作的本能。弟子自幼就随着师父,出于对您的敬爱,自是时时刻刻都在观察师父,致使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每个微小的惯性特征每个不经意的声调语腔无不深深刻入弟子脑中。诚然师父的易容术堪称完美,但弟子就是有一丝违和的熟悉感。您还曾教过弟子:身为细作,不可以放过任何一丝疑点。为遵从您的教诲,弟子曾花了几个夜晚进左丘府观察叶先生的作息,于是……”她含蓄且无害地一笑。
扶稷一个冷颤,换着一丝侥幸,问:“那时候,阿宁总是去找叶先生下棋斗嘴……”
“弟子与阿宁间没有秘密。”
“……”这说明,那个时候,自己是被两个弟子耍弄于鼓掌之间么?
“师父还要酒么?”
“啊——”扶稷抱头狂叫:自个儿收得都是些不肖徒儿啊?
“客官啥事?”楼下的伙计听见此间异动,“蹬蹬蹬”跑上楼来查看究竟。
扶襄抿唇微哂:“没事,贵店的酒太过好喝,我家父亲忍不住仰天长叹了几声。”
“啊哈,有事您说话。”伙计听得一知半解,但姑娘的笑脸好看又和气,乐颠颠下楼去。
“父亲……”扶稷欲哭无泪,“阿襄还真给为师面子呐。”
九十二、一席酒话谱春秋(下)
方才还是率性豪饮,转眼间,是酒入愁肠,化作师者泪。扶稷执壶直啜,一扫潇洒慷慨,满身的落寞,一脸的惆怅。
扶襄打心头搜罗出一点愧意,夹了著佐酒的小菜放在师父面前的碟盘,“您真有这么不甘么?”
“不甘啊不甘!”扶稷粗声大气,“一想到你们在暗地是如何暗看为师的笑话,为师就恨不能一斗撞死!”
如此精力旺盛,返老还童了不成?“那样的光景里,哪有那样的闲情怡致?倒是为了揣测师父的用意颇费脑筋。如今想来,方有恍然大悟之感。”
“……怎么说?”
“师父那时的目的,是将我们四人推向左丘无俦那边不是么?”
扶稷眉峰微珧。
“虽不知叶先生在我和左丘无俦的相识间扮演了什么角色,但您和贞秀大后精心培植我们四人的目的,是为了左丘无俦没错罢?借名目逐我出师门也好,派杀手追杀也好,激阿岩他们叛逃也好,惟一想做的,是将走投无路的扶襄逼到左丘无俦身边。”扶襄浅浅吁了口气,“可惜,弟子令您失望了。”
扶稷撩起目光,神情清远骂定,眸线自信锐透,恰是昔日扶门门主本色:“如果不是那个长庆公主,你此时必定在左丘无俦身边。”
“师父看得很仔细呢。”
“但,漏算就是漏算,一着不慎,十几年的气力付诸东流也是事实。”
十几年啊,十几年耐心布局,朝夕间追随体顾,痴情至斯,何以为念?“师父做这么多,是为了贞秀太后,可对?”
“自然是为了她。当年,我若能在梅儿成为左丘夫人之后,应云王邀请出仕,她至少有一个身在庙堂的兄长可以依撑,那傲慢的左丘家主在纳妾前至少也会与妻兄通点风声,不至于使她猝然承受情苦。”
兄长?妻兄?“师父与贞秀太后是兄妹?”
“就如阿岩和你们。”
“……弟子惭愧。”她低估了师父的心胸。
“那时悔儿因一腔义气恨离左丘府,并在一年后嫁与越王,却始终为撇下年幼的无俦而痛悔神伤,且这悔恨日复一日越发深重。有一天,她对我说她此生注定做不了一个好母亲,但要给儿子筹备一份大礼。然后,我自荐于越王,着手创立扶门。”
为了使四人有朝一日为情所动,故而未将他们调教成刻板愚忠的杀人机器,不曾通他们泯灭天性……这样的结果,他们该要感谢左丘无俦么?
此念兹生,扶襄胸口百味杂陈,唇角抿然自嘲。
扶稷摒盏弃壶,抄起桌下酒坛拔了封条咕咕灌入口中,吐出一口气道:“为师培育你们四人虽为了无俦,然则世事易变,为师想过,你们若不能为无俦所用,走上的必是另一条络,即是你们现在所走的。”
“师父不劝我们回头么?”
“劝?”扶稷咧嘴大哂,“你们四人岂是能听为师劝的?毕竟为师十几年来一直以反叛者为目标实施调教。这叫自作自受,哈哈……”
“您醉了。”师父眼中始现醉意横乜。
“罢了罢了,为师看过你们,便可安心陪着梅儿过她的深宫日子去,随你们折腾了……云叶殁,越原灭,阙枝散零落,五国别岁月……吴中起,天下统,兴焉亡焉?待看儿女情……”
“师父,您在说什么?”醉话连篇,却又似歌似的,师父连醉酒也如此迥于常人呐。
“没事没事,莫管为师,你付了账只管离去……但只记茫然四顾,莫忘归路……”
唉,是真的醉了呢。扶襄低喟。
九十三、兹此天涯各珍重(上)
“你们说,师父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扶粤伏在窗前,咕哝问。
扶宁向老天爷递个白眼:“天晓得。”
“阿岩你曾经和师父走得最近,你可晓得?”
扶岩本满面深思,出口答得甚是利落:“我不是天,不晓得。”
“……”三女呆了须臾,同声失笑。
今日,扶门四使齐聚悔窠居,此乃四人睽违多日的团聚。以过年为名头,以一个共同认识的人为话题。那位主儿,在他们面前突然出现,又径自消失,来之无踪,去之无影,这般的神仙作风,做弟子的总要拿来揶揄一番方合乎情理。
“他分别找到我们四人,说一堆自以为深沉奥妙实则虚头巴脑的话,莫非是为了提醒我们,他比较有深度有内涵,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教我们吃饭本事的师父?”扶粤问。
“如果他很闲的话,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扶宁道。
扶粤表情慎重,道:“如今越国内忧外患,扶门名存实亡,他这个扶门门主也没有了用武之地,于是乎找上四个叛逃弟子施以说教重温为人师者的威风……别人怎么样我不敢说,师父这么做的话,最是正常不过。”
扶宁持以赞同:“有几分道理……”
“好了,你们适可而止,调侃也有个限度。”扶襄半嗔半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此来,许就是来探望离家出走的儿女罢了。”
“儿女……”扶岩忽尔一笑,登时郎艳无双,世无其二,三女纵然早已司空见惯,仍忍不住各自亮了眼曈。
“阿岩想到了什么?”扶襄目不转睛。
“阿岩不急,可以边笑边说。”扶粤双手托颊,做好专注姿态。
“也可以只笑不说。”扶宁补充。
……这几个小妮子!扶岩哭笑不得:“你们过了一年也没有长进么?”
“谁教阿岩太美味?”扶宁理直气壮道。
“说得是!”扶襄、扶粤点首附和。
“……咳,言归正传。”由着她们下去,还不知又将话题引向何方?
“师父特地走这一趟,将我们四人一一见遍,你们不觉得透着送行的意味么?”
“送行?”扶粵端的是不解,“他来见我们,却是为给我们送行?”
“是啊,我们当初都是以叛逃的罪名离开,谁也没能与师父话别,对罢?”
扶宁、扶粤埋首不语。
原本是难得团圆插科打诨的欢乐时韵,无端由来袭来几分薄薄伤感。他们刻意忽略的某样事件,以现实的凌厉状呈现面前——
没有了养育教化言传身教了十余栽的师父,他们再一次做回孤儿。
扶粤蓦然而起:“你们提醒我想想那个老头儿的坏处,我不想哭。”
扶襄唇挑温柔笑弧:“虽然在受到扶门追杀之初,有那么一刹那我曾对师父失望怨怼,可是,我一直确信师父绝不可能杀我。他不舍得。”
“任性叛逆的儿女长大成人,负囊远行,孤身的老父为了得知儿女们的近况,来到儿女们面前继续唠叨之能事……”扶宁轻哼,“这还真像师父会做出的事呐。”
“喂,你们……”扶粤顿足,一滴泪儿不顾主人意愿,滚出眼际,“你们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为什么啊?”扶宁歪首。
扶襄嫣然如花:“为了提醒我们,我们其实是始终被疼爱着的罢?不管他收养我们的初衷是为了什么,但在中途产生了情感,疼爱上来我们。生平所学倾囊而授,给我们以安身立命之本。在即将专心做贞秀太后一人的护卫与兄长之前,与我们一一作别,这个师父……”
“哇——”扶粤抱住扶宁,号啕大哭。
九十三、兹此天涯各珍重(下)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离群的马儿们啊,接下来的路,无论崎岖坎坷,还是丛林荆棘,全由你们自己走了呐,这场残烈华丽的大戏,已没了师父的戏份,别了。
揣着这份心情,扶稷回到了莫河城,来到了春华殿,见到了一直等着的人。
“我回来了,悔儿。”作为消失的扶门门主,他已不需要经过繁文縟节层层递进,踩着屋顶的碧瓦,穿过斜开的轩窗,正是春华殿偏殿。
独坐烛下的贞秀太后眸脉柔澜:“有劳了,坤兄。”
“坤兄?”扶稷微微恍神,随即会意浅哂,“有一阵子没有听到这声唤,一时竞不习惯。”
莫河城的气候不比叶国,一顶红泥小火炉足以蒸去冬季里的些许湿冷。贞秀太后以厚帕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