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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下本有软榻,如霜此时仿佛累了,微露疲态,径直走过去伏在榻上,旋即已经阖起眼睛,浑不顾皇帝在侧,似是丝毫不觉自己大违宫规礼制。殿中错金大鼎里焚着苏合香,淡白轻烟如缕,一丝丝散入殿宇深处。紫檀锦红海棠的软榻,如霜伏在那里,长袖逶迤,层层叠叠依着裙裾直垂到地上的红氆氇之上,如西天灿霞般绚丽流光。正是暮春迟迟,窗外雨声淅淅,窗纱是新换的烟霞色贡纱,朦胧透出阶下萱兰芳草,一点绿意盈人映在她的脸庞上,越发显得面颊如玉。皇帝眉头渐渐展开来,过了片刻,嗤得一笑:“下次可不许再这样无礼。”
如霜慢慢睁开眼来,定定的瞧了他一会儿。皇帝道:“宫中多是非,后宫各妃嫔都不是好相与的……”如霜转开脸去,恍若未闻,皇帝渐渐收敛了笑容:“那个殊儿只怕已经被打成了废人,朕若是迟了一步,你待如何?”如霜嘴角微抿,终于开口:“她活该。”皇帝目光如炬,直直的望向她,如霜口气却依旧疏离冷漠:“她是华妃的人,今日她从中有意挑衅。”
皇帝有几分意外,不由道:“原来你也知道——可朕若是真的去迟了呢?”
如霜恹恹的不愿再说话,被皇帝目光逼视着,方不得不吐出了三个字:“不会迟。”
如何会去得迟了?赵有智虽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实际上亦是所谓“宫殿监”的督领侍,总领宫内全部宫人内臣。上苑行宫里一花一木,风吹叶落,如何瞒得过他?他必会叫醒了御驾去给她解围,况且……
懒得再想下去,因为皇帝伸出手来,他的指尖向来很凉,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瑞脑香甘苦的气息,幽幽沁人。他用食指轻轻摩挲她并无血色的面颊,轻声道:“朕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委屈?她在心中冷笑,血海深仇岂是可以用“委屈”两个字来一笔勾销?但身子微倾,已经依在他的肩头,呼吸间满是他的气息,她微微有些失神。来得这样容易,反倒令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下楼一步踏空,心里无端端发虚。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怦怦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将要迸发开来,她微微沁出冷汗。皇帝也觉出她的异样,问:“怎么了?”
她几乎压制不住那气血的翻滚,一张口就仿佛会有血箭凄厉的喷出。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咽下喉中的腥甜,维持住面容上的淡泊,只说了两个字:“累了。”
皇帝习惯了她的寡言少语,手指抚过她濡湿冰冷的额角,语气温和的说:“看出了这些冷汗,下去歇着吧。”
她退了下去,她本来住静虚室后的廊房,退出殿后穿过长廊即是,就这么几十步路,她出了一身冷汗,几乎是挣扎着回到屋子。一关上门,急急的取出枕下的药匣,吞了一颗丸药下去,整个人已经虚软的挣不到床上去,只得坐在脚榻上,半伏半跪在床弦,半晌药力才发作,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檐下兀自点点滴滴,稀稀疏疏的落着,远处高处殿角上挂的铜铃,被风吹着叮啷作响,偶尔一声半声,远远的传来,听在耳里,仿佛是荒郊古寺般的静谧。她有些虚软的伏在床畔,额头上都是冰冷的虚汗,她还不能死,万里遥迢的未来,她连第一步都还未及迈出,她绝对不能死。她想起殊儿死样惨白的脸色,如花似玉的一个人,此时只怕已经拖到积余堂去等死了。这就是行差踏错的下场,在自己身边不过十天半月,就这样急不可待的想要借刀杀人,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她在心中漠然的想,涵妃视自己为妖孽,华妃亦是,可是她们竟然都不能明白根本——只要有皇帝在的一日,她们就奈何不了自己。
第五章,疏香满地东风老(4)
今日皇帝重责了皇长子的生母涵妃,将其遣回宫中幽闭,只怕会有更多的人,将她视作妖孽了吧。
第六章,犹为离人照落花(1)
妖孽!
华妃抄起案上的茶碗,便欲向地上掼去,手已经高高举起,忽然又慢慢的放了下来。若无其事的端着茶碗,怔怔出了会神,终于呷了口茶。放下了茶碗,唤自己的贴身宫女:“阿息。”
阿息躬身向前:“娘娘。”
“叫人预备,我去送一送涵妃。”华妃的声调平静如水:“毕竟是这么些年的姐妹。”
阿息悄悄的退下去安排,华妃换过了衣裳,望向窗外,但见暮色四起,雨气苍茫,上苑无数楼台,尽融入迷濛的烟水间。
涵妃行装已经收拾毕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不外衣物箱笼,因为事出仓促,她所居“云容水态”殿中一片愁云惨雾,宫女脸上皆带了戚容。华妃见涵妃脸上犹有泪痕,也不禁生了兔死狐悲之心,安慰她道:“皇上只是一时震怒,所以才送妹妹回去。待过得两天皇上气消了,看在皇长子的面子上,自会再接妹妹回来。”
涵妃本来十分伤心气恼,见了她来,反倒像是平静了。淡淡的施涵妃本来十分伤心气恼,见了她来,反倒像是平静了。淡淡的施了一礼:“多谢姐姐吉言。”华妃仿佛十分伤感,道:“妹妹此去多多保重。自从皇贵妃薨后,只剩了咱们姐儿三个,晴妃病成那样,前天宫里遣人来,说是十分不好,只怕要到六月里才不妨事。我当时听了,心里就难过得什么似的。原先咱们在府里的时候,那样有说有笑,该是多么热闹。”涵妃冷笑道:“姐姐这话说错了,这宫里哪一日不热闹了?依我看,此时就热闹着呢,有人来看热闹,更有人来凑热闹。”
华妃只装作不懂,笑道:“妹妹说话越发有机锋了,此去万佛堂跟着太妃多多参悟,必定大有结果。”
涵妃大怒,转念一想,反倒笑了:“我是个俗人,没有慧根,怕是参悟不了了。倒是姐姐素来聪慧,做事更是明白,怕只怕姐姐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么些年来苦心经营,反倒为她人做了嫁衣裳。”
华妃抿嘴一笑,转开话题:“妹妹去了万佛堂,若是缺了什么,吃的穿的,尽管叫人来问我要,我保管替妹妹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涵妃笑道:“姐姐放心,多谢你来看我,我不会跟姐姐客气的。”
华妃为三妃之首,涵妃依礼送出垂花门,华妃十分客气的道:“不必送了,就要动身了,原应该我送你才是。”涵妃道:“多谢姐姐素日的照拂。” 宫女内官本来都随在远处,不过是阿息扶着华妃的手,涵妃面带微笑,忽尔悄声道:“我这一去,也不知几时有福才得重见姐姐金面,也请姐姐千万多加保重。只是那妖孽是皇贵妃的嫡亲妹子,姐姐看着她,难道心里不觉得害怕么?”
华妃心中一跳,脱口道:“本宫为什么要怕她?”
涵妃笑道:“姐姐说的是,姐姐如今是后宫主事,或许明年皇上就会晋封姐姐为贵妃,皇后之位指日可望。姐姐怕什么,姐姐什么也不必怕。”
回到自己宫中,华妃才觉得手心里冰凉全是冷汗,她心神不宁,坐下之后,捧着一盏茶,沉吟不语。阿息连唤了数声“娘娘”,她才抬起眼来:“阿息,涵妃那句话,你也听见了,你说,她是什么意思?”
阿息神色恭谨的答:“娘娘,不管涵妃娘娘是什么意思,她都是在信口开河。殊儿那妮子沉不住气,坏了娘娘的大事,反倒陷娘娘于危局。涵妃此去,于娘娘有利有弊,所谓利,涵妃不除,他日终究是娘娘的绊脚石。所谓弊,是涵妃性情急躁,可以用作卒子,她这一去,娘娘未免失了一步好棋。眼下最要紧的是,娘娘该好生打起精神来,应对那位慕姑娘。”
华妃出了会神,才道:“不怪殊儿,是我们低估了那妖孽。皇上素来在男女之情上看得极淡,皇贵妃在时,皇上待她虽好,亦不过尔尔。怎么这个妖孽反倒能有今天,我真是想不明白。”
阿息道:“娘娘,经此一事,她已经是心腹大患。涵妃乃是皇长子生母,皇上尚且如此不顾情面,娘娘可要早作打算。”华妃长长叹了口气:“我原想借涵妃的手除了她,没想到反倒弄巧成拙,涵妃这一去,晴妃又病得起不来——她不病也不中用,宫中连个可掣肘的人都没有,难道真要由着她去翻天了。”
第六章,犹为离人照落花(2)
阿息道:“娘娘放心,天翻不了。”声音极轻:“皇上睿智英明,从不耽于美色,以皇贵妃与皇上的情份,万岁爷尚能下得决断,她一介罪臣孤女,又能翻起什么大浪来?即使皇上眼下为那妖孽所惑,那也不过是一时。”
华妃凝望她片刻,缓缓颔首。
因皇帝的口谕是即刻动身,虽天色已晚,亦不可耽搁。涵妃的鸾轿出了上苑,扈从簇拥行至西门已是酉时,城门已闭。城守不敢擅启,只得一层层禀报上去,待报至豫亲王行辕时,已经是戌时三刻过了。豫亲王总领跸警事宜,每日必亲自巡看驻防,此时方从行苑驻防大营中回来,听说涵妃奉谕夤夜回京,心下奇怪,不由问:“为什么?”
前来禀报的人自然不知,豫亲王行事最是缜密,想了一想,命人去唤了当值的宫殿监来。因他兼领内务大臣,正是宫殿监的顶头上司。当值的内官不敢隐瞒,源源本本的讲了事情的始未。豫亲王不动声色的听了,当下并未说什么。
因驻跸行苑,所以并没有所谓“大朝”,但豫亲王所辖事甚多,所以每日必入宫见驾,这日照例递牌子请见,豫亲王便随小太监入丽正门,方转过落花桥,径旁遍植槐树,槐花初放,绿荫如云,花香似蜜。但见十数名青衣小监执了钩镰提篮之物,正扶了梯子采摘槐花。领头摘花的正是“方内晏安”的内官吴升,见着豫亲王,忙满脸堆笑打了个千儿:“王爷钧安。”豫亲王便问:“这是在做什么?”
吴升陪笑道:“皇上忽然想吃槐花饼,嫌御膳房弄得不新鲜,慕姑娘命咱们摘了槐花,自己蒸呢。”
豫亲王见篮中一捧捧雪白槐花,香气馥郁,甜香醉人。不由道:“已经摘了这些,还不够么?”吴升道:“王爷不晓得,这些哪里够使——这些槐花,只取半开极嫩者,有一些儿黑点黄斑的都不要,一朵朵拣得干净了,方入甑蒸之,滴取其露,用干净雪绡纱滤过,澄成槐露,并不掺半滴水,只用这槐露和了面做成饼。您说说,这得多少槐花才够?只怕行宫里这几千株槐树,禁不住这一蒸。真难为慕姑娘,这样繁巧的法子,可是怎么想出来的。”
豫亲王随口道:“这样的食谱方子,只有穷奢极欲的河工上才想得出来。慕中平外放做过多年的河督,她既是慕中平的侄女儿,知道也并不稀奇。”
吴升陪笑道:“王爷说的是。”
豫亲王转脸对引路的小太监说:“走吧。”
至方内晏安殿外,赵有智已经亲自迎了上来,笑吟吟施礼道:“给王爷请安,适才万岁爷还在惦记,说今年新贡的雪山银芽极好,要赏给王爷尝尝。”豫亲王心中有事,随口答应着,便径直往东走。赵有智却并不像往日那样转身去通报,反倒紧上前一步,躬身又叫了声:“王爷。”
豫亲王这才悟过来,望着他问:“怎么?华妃娘娘的凤驾在里头?”
皇帝并不好色,中宫虽虚,后宫中亦不过封敕四妃。皇贵妃慕氏已薨,所余华、涵、晴三妃。涵妃昨日被遣,晴妃病重留在宫中,并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