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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少初习惯为自己煮茶,也习惯打理自身的一切杂务。身居高位后,也维持这样的习惯,很少让身边的仆人代劳。
能近得了他身边的人是少之又少。秧儿和景禾这对兄妹可以说是这宅子里最得他信任的人,但仍无法进入他内心最深处那为自己保留下来的一块天地,并且只允许自己在无法成眠的深夜里短暂地流连。
那是个不容见光的世界。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有点想抛弃那寂静无人的荒田,假装自己从不曾有过去。毕竟,若真能如此,事情会简单许多。甚至也就不会因为某人在这里,而让自己无法成眠了。
叹了口气,他起身唤道:“景禾,出来吧。”
不须臾,一个俐落的黑影已经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大人。”黑影俯首恭敬地唤道。
项少初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名少年模样的贴身护卫。“你忘了我早先说过的话了吗?”
“……”黑影默然无语。
项少初又道:“我知道你想保护我,可是我要你记住,万一真有事发生,一定要带着秧儿先走。”
“大人……”黑影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起来像小豹的眼睛。
“凡事要懂得衡量局势。”项少初不理会他欲辩解的目光,继续说:“你不是卫齐岚的对手,假使今天他真要伤我,你也不能出手阻止他。”
“大人!”
项少初不让他说话,又道:“更何况我早已说过,将军不会伤我,而我也不要你伤了他,懂吗?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是不能动的,卫齐岚就是我名单上的头一个,我要他毫发无伤……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大人……”
“景禾,你跟了我多久了?”
“三年了,大人。”
“三年了呀。”项少初低声喃道:“时间过得还满快的呢,总觉得好像才一眨眼……”干笑了两声,他又回神过来,笑道:“没事了,下次谨慎一点就是。去休息吧,今晚不会有事的,不用替我守夜。”他不是不清楚这对忠心耿耿的兄妹总在他入睡后几乎不合眼地轮流守护他的安全。
“大人也请好好休息。”景禾答应了声,下一瞬间便消失得不见人影,就像一抹来去无踪的影子。
除了秧儿之外,从来没有人知道他身边有这么一抹忠心耿耿的影子。不料卫齐岚一眼就发现了影子的存在。
看来卫齐岚终究是有那么一些不平凡的地方,使人摸不清、也看不穿。
原先对他还有几成把握的,现在可能得再重新估算估算。
怀着这样的心思,项少初终于缓缓地入睡了。
相较于另一人的辗转反侧,身在侍郎府的卫齐岚则睡了长久以来最好的一觉。连日来的奔波与几年累积下来的疲惫,似乎都在这长长的一眠中得到了休息。
连睡了一天一夜之后,他神清气爽地醒过来,简单打点过后,提了剑便到后院舞了一回。
练过剑后,正待去拜访主人,然而项少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一旁,身上一贯是黑色的绸衣与毛氅。
已经是三月天了,即使是位于东陵北境的凤天都已进入春季,积雪早已融了,气温不再严寒。怎么他身体如此虚弱,竟还需要披着温暖的大氅?
仔细一看,项少初的身骨果然有些单薄。
也许还太过单薄了点,他的面颊甚至因为略带寒意的早风而微微泛红,嘴唇则略呈苍白的粉色。
“将军起得真早。”项少初朝他走了过来。
拭了拭汗,卫齐岚说:“我睡了一天一夜,不早了。”
“将军连日奔波才休息一天一夜,我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请人叫醒你呢,没想到你已经起身了,看来还练了一回剑。”
卫齐岚的衣衫不知何时半敞开来,隐约露出结实的上身。发觉项少初的目(奇*书*网。整*理*提*供)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低头一看,发现衣衫敞开,便顺手理了理衣襟。
“你身上有很多伤。”只是一瞥,他便看见了卫齐岚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都是旧伤了。”武将身上,要不负伤,除非边境无战事。
只见项少初仍盯着他的上身看,让卫齐岚忍不住以为他的衣服又松开。因为他看起来似乎很想伸手碰。
没料到项少初会问:“痛吗?”
错愕的卫齐岚半晌才反应过来。“当然会痛。”
项少初没料到自己会问,更没料到会听见这样的回答。他忽而笑问:“英雄也会喊痛?”
这是第几回了?卫齐岚觉得好像常听见项少初喊他“英雄”。虽然平时也常有人这样喊他,可他都不以为意。只是项少初似乎比一般人更常这么称呼他。这使他突然想起日前在西北城门时,他曾经说的话,当时他说……
卫齐岚反转手腕,收剑入鞘,笑了笑,说:“英雄也是人啊。”
闻言,项少初忽而笑了起来,朝他深深一揖道:“既然将军已经起身了,那么请先梳洗更衣,准备入宫面见王上吧。”
“项大人也一道吗?”直接入宫面圣,还是跟项少初一道,或许会相当引人侧目?
似乎明白他在想些什么,项少初目光挑衅地看着他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容军师已经来了,正在堂前等着接将军回府呢。”
听见这消息,卫齐岚脸上并不见意外,只是点头道:“那么,你我稍后见了?”
“是的,稍后见。”项少初轻声回应。
与他的会面,已经不再是不可预期的了。
三年多来,他再次深切领悟到“今非昔比”这句话的含意。
原来,项少初不知何时开始,也已经不再是多年前的那个项少初了。
沧海桑田,恐怕也不如人事全非来得更加变幻莫测吧?
容四郎亲自驾了马车在侍郎府的堂前等候迎接,看见卫齐岚手脚完好的从内院里走出来时,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将军,属下来接您回府了。”鲜少以属下自居的他,在人前还是得做做样子。
卫齐岚早早换上冷漠高傲的面具,冷哼一声,摆出大将军应有的架子道:“怎么没早点来?都已经是什么时候了,别忘了我还要入宫面见王上。”
“是属下来迟,请将军见谅。”容四郎额上青筋跳动着。“不过昨日属下来时,听说将军还醉着醒不来呢。”
卫齐岚粗声道:“说什么傻话,本将军千杯不醉,哪里会醉到醒不来!”
“是是是,属下失言,堂堂紫衣将军怎么可能会醉到连自己睡倒在侍郎府里都不知道呢。”
“哼!你给我闭嘴!”重重哼了一声,卫齐岚坐进了马车里。
不一会儿,这辆马车便驶向王城另一头的将军宅邸。
而紫衣将军醉睡侍郎府一天一夜的事迹也传遍了整个王城。
正如他们所预期。
回到宅邸,摒去众人后,容四郎才问:“情况如何?”
卫齐岚已经换上武将正式的朝觐袍服,脸上哪里还有一丝醉意。只见他淡淡笑道:“这回可是遇上对手了。”
容四郎眼睛顿时发亮。“怎么说?”
惯于掌剑的手轻轻拂过窗边一朵不畏早霜,盈盈绽放的娇嫩芙蓉。
“项少初这个人……很有趣。”而且,令人觉得很熟悉。虽然一时间他想不起他是谁,但他总会想起来的,因此他也不急着去追问答案。
有趣?正待追问是哪里有趣,但在瞧见卫齐岚脸上的表情后,容四郎不禁凛了一凛。上回看见卫齐岚脸上这表情,似乎是在狼河战前,准备领兵厮杀的前夕吧。那是一种猎人准备追逐猎物,用鲜血换取刺激的神情。
他有多久没见过这表情了?
别人不了解卫齐岚,当他是个盖世英雄,可他容四郎不。卫齐岚确实是个英雄人物,但他向来只对自己忠诚,也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看来这项少初确实不简单,他挑起了紫将军想一窥究竟、周旋到底的心。
唉,真该找机会去会他一会才是。
在宫人的通报下,卫齐岚单独走进了金阙宫中。
随着宫女们的引路,他顺利地找到了独立花园中的东陵少王。
春日暖阳下,宫廷内的百花早已纷纷开出了美丽的花朵,任凭爱花之人赏玩。
只见百花之中,立着一名少年,一身雪白绸衣衬得他双眼如星、朱唇如点、乌发如墨,临风独立之姿犹如百花之王。
他正是东陵国中最尊贵之人。
“将军来迟了。”东陵少王似笑非笑地看着身着御赐紫服的高大英挺男子在他面前恭敬的单膝跪地。
“臣来迟,请王上恕罪。”
“将军可还记得,四年前你我曾在此地有过一面之缘吗?”
四年前卫齐岚刚刚立下大功,深受前王的赏识,特准他可以自由进出王宫。
正意气风发的他,曾在此地遇见了当时仍是太子的东陵少王。
“臣记得。”卫齐岚俯首回答。
东陵王伸手摘下一株香草,凑近鼻间嗅那香味。“当时我曾赐将军一朵花——可是将军没有接受。”
“臣——”
东陵王打断卫齐岚的话,又道:“当时本王曾送过不少花给不少人,大部分都接受了,只有几个人没有接受,将军你,是其一。”
“臣——”
东陵王笑道:“本王那时不过只是抱着好玩的心态送出那些花,没想到大家却都当真了,实在有趣。我还记得,当时朝中许多大臣都如获至宝地把花配戴在身上,结果当天,满朝人人皆戴花上朝,让我父王猛打喷嚏,哈哈。”
“臣……”
“将军是不是觉得本王很幼稚?”
确实是很幼稚。“臣不敢。”
东陵王勾起唇角。“当时我只是太子,没有赠花的立场,也不该随意赠花。然而本王还是因将军没有接受我的赐花而耿耿于怀。
“紫将军的威名在这金阙宫中,就像是一朵暮开朝谢的夜琼,当时宫中人人都在谈论将军的事迹,不过没多久将军突然自请外放戍边,昔日的威名与事迹也就渐渐平息……可是,本王并没有一日忘怀过那位如天神般英勇的将军。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紫衣将军是能为本王守护四方的猛士吗?”
“臣……”
“可是如今天下太平,并不真的需要为本王守护四方的猛士。”东陵少王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卫齐岚的神色,发觉他神色镇定,便满意地道:“然而我还是迫切需要将军的忠诚。紫衣将军,你愿意为本王分忧吗?”
“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早知道这回进宫,不会是件太容易的事,卫齐岚早有最坏的打算。这世上他已孑然一身,尽管他也想好好活下去,但死亡未必是最坏的结果。
“可是本王不要将军死啊。”东陵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东陵才刚刚失去一名将军,怎么还能再失去另一名呢。”
“恕臣愚昧。”
“将军可知,本王为何将你打入天牢?”
卫齐岚原本是不知道的,但此时此刻灵犀一开,他想通了。
“是为了救臣。”
“没错。紫将刚自边关归来,想必对朝中情势不甚了解。少初让我将你打入天牢,正是为了救你免于跟王舅一样的命运。”少王神色肃然道:“人人都说,王舅死前,曾经受邀到临王府内,因此凶手极有可能是王叔,这件事想必将军应有所闻。”
“臣确实是听过这样的传言。”他谨慎地道。
不管金虎上将是自然死亡抑或他杀,有心人都可能利用这件事来陷害想陷害的人。卫齐岚身为国内军功第一彪炳的武将,极有可能因此遭到牵连。
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更没想到,项少初让他入狱的用意,是为了救他一命!卫齐岚心中的谜团越筑越高。
项少初究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