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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伙应该还没有善体人意的能力,可好像天生就懂得他似的。
真像小芋!
五、六岁的小芋,稚气未脱,连话都还讲不好,却能在他被村中顽童嘲弄他们孤儿寡母时,默默地带他到溪边,拿小帕子沾水,为他擦拭打架流血的伤口。
犹记得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饱含着担忧的泪水,却又拼命眨眼,很努力不给流下,教他瞧着好心疼:而下一刻,她已经绽开稚甜的笑靥,拉他去林子采野果,让他忘记刚才打架不愉快的事情了。
思及过往,心又紧紧绞痛,泪水也潸然落下。
“三儿哥,不要哭……”
一双小手掌慌张地摸上他的大脸,到处乱抹,搓着他的胡渣。
又来吵他了!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索性将踮着脚尖的小身子抱起来,放在膝头,拿袖子帮小人儿抹抹豆大的泪珠。
“傻壮壮,你跟我哭什么呀?”
“呜呜,三儿哥难过,壮壮也难过啊!”小脸仰头看他,扁着小嘴,长长的睫毛眨了又眨,好像想将泪珠儿给眨回眼底。
那拼命眨眼的神情……田三儿震楞住了,两眼直直盯住壮壮。
小胖脸再缩小一些,扎成一束小尾巴的头发改梳成两条高高的小辫子,浓眉大眼换作小芋的清秀眉眼……这……这不就是六岁的小芋吗?
他忽地全身发热僵直,虽说小孩儿的模样差不多,都是一样圆滚滚的可爱,可壮壮根本就是男娃娃模样的小芋啊!
或者,这只是他伤心过度的错觉呢?
壮壮被三儿哥瞧得莫名其妙,忘了陪他一起哭,就两只小眼盯住两只大眼,眨也不眨,互相对望。
“嘻!”累死他了,壮壮咧开笑容,再用力搧了搧睫毛,拍手道:“三儿哥,你先眨眼了,你输了。”
他心头更惊,为什么?为什么壮壮也会玩他和小芋小时候常玩的游戏?这游戏并不特别,很多小孩会玩,但特别的是输的要让赢的……
“三儿哥,我给你捏鬼脸了。”壮壮说着便笑呵呵地举起小手往他脸颊捏去,又搓又揉地挤出左眼高、右眼低的怪脸。
“壮壮,谁教你玩的?”顾不得嘴歪眼斜,田三儿激动地摇着那个小身子,颤声问道:“快跟我说,是谁教你这样玩的?”
当!他一直握紧在左手掌心的田字铁片项链掉落地面,和水磨地砖相撞击,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那声音吸引了壮壮的目光,他立刻跳下三儿哥的膝头,大眼闪亮闪亮的,兴奋地就要蹲下去捡,“哇!在这里,我……”
“壮壮!”一个粗嘎刺耳的叫声划破宁静的夜空。
田三儿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婆婆独一无二的破锣嗓。
“壮壮,快出来!别乱拿东西!”一身黑衣的婆婆就站在门边,头脸又蒙了黑巾子,简直就是一只大黑布袋。
“可是,娘……”壮壮瞧着地上的铁片,又瞧着门外的娘。
“壮壮,别吵大爷,回去睡觉了。”戴了黑布手套的右手猛招着。
“娘,妳这个……”
“壮壮,别捡大爷的东西,快来呀!”
壮壮疑惑地歪着头,这不是娘的东西吗?怎么变三儿哥的了?
“大爷,壮壮打扰你了,我这就带他回去。”大黑布袋的声音很急。
“婆婆。”田三儿站起身子往门外走去,可怎么他走一步,婆婆就弹开一步,一下子就躲到门外去了。
待他走到门边时,婆婆已经退开七、八尺远,且还在踉踉跄跄地后退。
“娘!”壮壮人小,脚步倒快,一溜烟钻了出来,赶忙去扶娘亲。
婆婆一手撑住墙壁,一手紧握壮壮的小手,低头道:“走了。”
田三儿心头一热,都这么晚了,婆婆明知他吃不下,依然定时为他准备三餐和消夜,还撑着病弱的双脚站在门外痴痴守候,就像个娘亲看爱儿吃饭了没。
“婆婆,多谢妳的关心。”他哀戚消沉的心头涌过一股暖意,声音不觉哽咽了。
“大爷吃点东西吧,这才有力气守灵。”沙嘎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壮壮回头道:“三儿哥,你要吃饭喔,你不吃,娘会偷偷哭……”
话未说完,婆婆突生神力,扯了壮壮跑了好几步。
夜深沉,大黑布袋和小壮壮消失在暗夜的院子里,天上星子稀稀疏疏,厚重的乌云飘过来挡住那仅剩的幽微星光。
田三儿心情又变得沉重,一回首,仍是那凄凉的白布幔,还有长长的挽联,在夜风中轻轻飘晃着。
挽联写什么他不知道,也听不懂那拗口的诗句,但敬挽人写的是杖期夫田三儿,师爷的意思是说,丈夫因为妻子死了,伤心痛哭到全身无力,必须拄着一根棒子才能站稳,为妻子守一年期的丧,这叫“杖期夫”。
而摆放在灵堂的牌位则是依他的要求写下--爱妻小芋之灵位
爱妻小芋啊!他心一酸,眼眶又湿了。
他捡起地上的铁片,放在左手掌心,以右手轻轻摩挲着。
瞧她将这铁片坠子保存得多好啊,快七年了,铁片依然光亮如昔,就像他当年刚打磨出来时的模样,只是红棉细绳已褪尽了颜色。
凝视铁片,他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掉落,溅湿了铁片,在泪水的浸润之下,那铁片的光芒显得蒙胧黯淡了。
当年,他只是个穷小子,只能拿打铁店不要的劣铁做成这块坠子,一沾水就很容易生锈……他猛然心头抽痛,忙将铁片拿到袖子边擦拭,务必要擦得干干净净,这才能放回棺木永远陪伴小芋……
等等,生锈?
不要说普通铁器,就算是好铁打造的刀剑枪矛,都还得时时上油保养,这才能保持锋利不至于锈蚀;而这块铁片放在棺木两年,尸体都已经干枯见骨、面目难辨,衣裳也朽烂殆尽,棺木又摆放在阴冷潮湿的义庄一角,铁片竟能保持光亮如昔?
是小芋显灵了吗?让这块铁片指引他找到她吗?
他不由得泪如泉涌,将铁片握紧,好像那是小芋的化身……
等等,还是不对,他又打开掌心,瞧着那条陈旧、洗得十分干净、也没有朽坏的红棉细绳,再定睛一瞧,上头还有几处细细的缝线,扎起毛了边的松脱细线。
不对!衣裳都烂成灰尘了,这条棉绳却只是变旧而已?
望向巧笑倩兮的画像,再将目光转向棺木,他收止了泪水,一双眼眸变得幽深,心底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了。
“呜呜,田将军,你饶了我啊!”
“要本将军饶你可以。”田三儿面带怒容,眉头紧皱,不客气地抓住老头子的衣襟吼道:“那你就跟我说实话!你给我看的尸体,是男人,是不是?”
“是……是……”
“我已经请来大夫看过,我再替你说了,那尸体不只是男人,而且已经四十几岁,死了大概有五、六年了,是不是?”
“是……”老头子面对发怒的大将军,吓得全身发抖,若不是田三儿抓着他,恐怕早已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了。
“为什么骗我?”
“呜……我……”老头子牙齿打颤,立时尿湿了裤子。
丁初一赶忙掩住鼻子,倒退三步。
他是看过三儿哥生气,却从来没见过气到快杀人的模样,他再不阻止的话,这义庄大概就要再多摆上一具棺木了。
“三儿哥,你先放了他,让他好好说,你这样逼他不成的。”
“他骗了我呀!你知道我差……差点……”田三儿仍是激动莫名。
差点就要跟小芋姐姐殉情了!丁初一暗自庆幸,幸亏他了解三儿哥,加上婆婆也担心,所以他拼着小命不睡,就是要盯牢失魂落魄的三儿哥。
原来,今天赵大哥神神秘秘地进来又离开,就是查验尸体呀!随后三儿哥便发狂地跳上马匹,一路冲出了城门,吓得他也紧跟在后,就怕三儿哥想不开,跑去投河、撞墙,或是找棵大树挂了上去。
还好,三儿哥不是自杀,而是跑来杀人。
“三儿哥,田将军找未婚妻的事情,应天府老少皆知,要说有人想骗你,那可是从城南排到城北,可只消我问一两句话就会露出马脚,接着就会被我赶跑。问题是……”丁初一指向惊慌坐倒在地面的老头子,“他怎么会有那块你亲手做的、没人知道的铁片呢?”
“为什么?”田三儿转而厉声质问老头子。
“我……我……呜,有人给我的……”
“谁?谁给你的?”
“不……不能说……”
“是一个年轻姑娘吗?”丁初一插嘴问道。
“不……不是,是老的,老婆婆……”
“到底是谁啊?”田三儿按捺不住,又去扯老头子的衣襟。
“真的不能说啊!她要我发誓不能说的,不然我会被雷打死,呜!”
“这样可以说了吧?”丁初一摊开手掌,上面是一锭亮澄澄的元宝。
“呵?”老头子挂着涕泪,眼睛却放亮了。
“她给你多少钱?”丁初一笑问道。
“五两……呜,我的命就只值五两啊……”老头子呜咽不已,虽然他可能会因为不守承诺而被雷打死,但那锭元宝至少有二十两吧;再说被雷打死之前,他可能早被田将军扯散一把老骨头,五马分尸而死了。
田三儿冷着脸问道:“她给你钱,又给你这块铁片项链,教你编一套话来诳我吗?”
“是……”呜,钱真难赚啊!
“她是怎样的人?长什么模样?”丁初一问道。
“她?我不知道她是谁,我看不到她的脸。”
“咦?”丁初一和田三儿不禁对望一眼,这人好熟悉啊。
丁初一放胆问道:“她是不是遮头遮脸,穿了一身宽大的黑衣裳,活像一只大奇QīsuU。сom书乌鸦,走起路来跛着脚,讲话声音很粗,像这样?”他说着便踩着靴子猛刮地面,发出沙石摩擦的声音。
“是是是。”老头子点头如捣蒜。
婆婆?!田三儿心头大震,他不明白,婆婆为何要骗他?若一切都是她设的局,以她关心、照顾他的程度,难道她就忍心看他伤心欲绝,茶不思、饭不想地一辈子思念小芋下去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解、他难明,但即使他心头有千千万万个为什么,也在瞬间化作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婆婆会有小芋的项链?
“田三儿,太好了!”朱瑶仙竟从门外跳了进来,惊喜地笑道:“你的小芋还没死,你可以去找她了。”
“妳怎么来了?”田三儿直视着她。
“咦?我为什么不能来?”朱瑶仙望着四处残破的义庄,看到千疮百孔的破棺木,摇头道:“这年头的善心人士愈来愈少了,好吧,我就乐捐一些银子吧。喂,老头子,这里是你负责的吗?”
“是……”
“喏,拿去。”朱瑶仙掏出自己口袋里的碎银,连同丁初一手上的元宝,一并递给老头子。“把该埋的埋了,不要再随便找具尸体骗人了。”
“呜呜,我看守义庄二十年,老实又本分,半夜鬼敲门也不怕,可是那个老婆婆一直求我,呜,我只好……”
“好啦,别噜嗦了,可别拿钱去买酒,我会派人过来看你有没有偷懒。”朱瑶仙交待完毕,转头问道:“田三儿,到底婆婆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田三儿心烦,大步走出义庄。
破败的义庄外,田野绿意盎然,天上蓝天白云,门里门外,两个世界,亦是两样心情。
南风带来熏暖的花香,清淡的、柔和的,瞬间唤起山里村小溪畔的回忆,那里有清清流水、亭亭荷花,还有人比花娇的小芋。
被欺骗的愤怒顿时消失,他闭上眼,让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
后面跟出来的丁初一和朱瑶仙见他出神发呆,只好聊了起来。
“唉,田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