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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清楚,梅舒城根本没将她视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护师,否则他不会派她来修裁草木——用她毕生绝学。
削起矮树丛上突生的枝橙,几片断叶纷坠,不一会儿工夫,她已将那丛矮树修整出圆润弧形,再朝下一株施展她的秋风扫落叶剑式。
剑刀挑掉最後一枝突兀存在的树哑,草木修裁得株株圆润可爱,但整个圃园落了一地杂叶,像是经历了狂风暴雨後的惨状。梅媻姗收回长剑,执起竹帚开始扫地。
扫地、端茶、擦拭桌椅、跑腿找人……梅舒城使唤她像在使唤一个小丫鬟,压根不拿她当护师。
梅舒城虽不至於凌虐她、压榨她,但也没给过她好脸色看,八成和梅舒迟有关系——当然不可能是梅舒迟授意他欺负她,而是心疼弟弟的梅舒城看不惯她如此“欺负”梅舒迟,想替自家弟弟出口闷气吧。
她也是一肚子的不愿意呀!梅舒迟是主子,有权力及能力替她撤了这场婚约,但他什么也不愿做,甚至……兴致勃勃地让人张罗她婚嫁的衣饰、陪嫁物,连她爹梅盛都不见得有他的一半勤快……说实话,她心里是有些气恼他的,气恼他没瞧见她的抗拒、气恼他不懂她不愿嫁的请求,甚至气恼他……对她没有半丝不舍。
只要他开口让她别嫁,即便是要挑战爹爹的怒火,她也会无所畏惧地向爹爹争回终身大事的权利,只要他和她站在同一个立常可是,他却将她遣离了身旁,留在梅舒城身边帮忙,嘴上给的理由是因为梅舒城欠人手忙不过来,可梅舒城的忙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若真要遗她帮忙,好几年前就遗了,还需要用这种烂理由来唬弄她吗?真以为她头脑简单、四肢发远,脑袋都不拿来用的吗?
“唉。”呵出一口寒气,白茫茫的叹息打从苦闷的心口而来。
扫落叶、扫尘埃,也扫她满心惆怅,可惜的是,落叶尘埃收集成篓後,只消一把火烧,哪遗留个影儿?独独惆怅,扫也扫不劲收也收不齐,焰火也烧不去。
看著扫聚成一堆的叶子在青焰中逐渐被吞噬,那股惆怅不减反增。
“第十声……”
飘渺的男声不知何时介入她的思绪,那声音——“四当家?!”
梅媻姗被那蜷缩著身躯,蹲坐在火堆旁取暖的梅家小四给吓了好大一跳,若不是认出他有气无力的声音,恐怕她手上的竹帚早就招呼过去了。
“……再添些叶呀……火要熄了……咳咳……”梅家小四被烟呛得直咳,泌泪的眼闭得死紧,像是因烟熏而张不开,当然实际上是因为他还在半睡半醒之中。
“四当家,您要取暖怎么不回房去,让下人替你燃火盆还是暖炕?”
“……凉亭好冷……不好睡……”
“所以您不回房里睡吗?”
“要睡……只剩一个月可以睡了……”一个月後,梅家小四忙碌的当家生活正式宣告展开。
梅媻姗觉得两人的对话找不到交集,在烧叶的火堆里又添了落叶,让火堆烧旺些。见梅家小四睡得香甜,一副天下无大事的悠闲样,一团火就能让人好幸福好幸福,这样的幸福看似简单获得,然而真的如此容易吗?
她索性竹帚一搁,也跟著围在火堆边,伸出双掌,烘煨著火焰的温暖,也想撷取这样简单的幸福。
“我要喝三哥的菊井……”来壶热呼呼的香茶吧,好冷。
“我去哪里找菊井给您?”她苦笑,她已经被遣离了梅舒迟身边。
“三哥……你的护师欺负我……”梅家小四眼没睁就先告状。
“告什么状呀?!现在哪里生个三哥给您?”
“你和三哥……形影不离呀。”眼睑撑开一条缝,瞟向她。
形影不离……吗?
如果真是形影不离,她又为什么独自在这个地方扫她的一地倜怅,藉著一小团火堆来温暖自己愁然的心?
“你在的地方,三哥一定在……”打个哈欠。
“您这样的“认为”已经被打破了,现在三爷是三爷,我是我,没有形影不离这玩意儿,连最後剩下的主仆关系也撇得一乾二净,甚至……不要我留在他身边,不让两人再有交集。平心而论,他真够冷静,简直冷静到了无情……”梅媻姗凝瞅著焰火,埋怨呵,是真的埋怨他,也埋怨自己无法爽快地对他说“我不嫁,你去替我善後”这种话。如果她开了口,他愿意帮她吗?若是以前,她敢点头如捣蒜兼拍胸脯挂保证——他会,一定会。可是经过那夜菊圃一事,她的自信大概只剩下蚂蚁一般大小了。
我嫁、我不嫁、我嫁、我不嫁……
那折办的菊花是他亲手摘给她的,也是他的答案,嫁与不嫁,全凭了那朵菊,所以她会点头下嫁,他也脱不了干系。
见身旁的梅家小四又发出轻鼾,脑袋因无处支撑而微微晃摆著,看来睡沉了。梅媻姗又好气又好笑,他真不是个适合聆听的对象,总听没两句话就跑去陪周公对弈嗑瓜子,将诉苦人的心酸当成睡前故事来帮助睡眠,真是……不过也因为梅家小四的怪癖,让她终於找到一个人能安安静静听她说话又不会取笑她、不会因她的奢想而嗤之以鼻,这让梅媻姗更放心地“自言自语”和梅家小四聊心事。
“陪伴了他十多年,这情分,就只值一袭凤冠霞帔、喜帕红缟是吗?一个主子对下人而言,他做的,够多了,我爹我娘都说要知足,他们真的也是很开心,光瞧那袭霞帔,上头又是绣金丝又是系珍珠,恐怕它的价钱远胜过我们一家的卖身钱,可是……我一直没办法开心起来,是不知足吗?不知足一个主子为我所做的一切吗?我清楚自己心头一直有个缺憾,他替我填了好多东西,从以前开始他所做的,一件件搁在心上,但那缺憾还是在,像补不满的,尤其是每回瞧见他一次,那缺憾就裂得越深,那缺憾他能填补吗?还是只会让缺憾扩张到无法愈合的地步?”被火堆煨暖的柔荑贴在心窝,掌间的温度却传递不到心里。“他已经是一个这么好的人,什么事都让我拥有完全的决定权利,他只是笑笑地等著我告诉他,我要这样或是我要那样,他没有反驳过一次,哪像我爹,总是认为女人得完全听从男人的话,爹亲是天、夫君是天,什么决定都不用问过我,他说了就算……他是个这么好的人,可是我也痛恨他是这么好的人,如果他能够强硬地告诉我“我不许你这么做”、“我不许你将我视为主子”、“我不许你嫁给梅项阳”霸道地留下我,现在我又何需在这里埋怨著他的好……还是,对他来说,我,梅媻姗,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家伙,我的去留对他都无所谓?”
“你若这样想……是侮辱我三哥……”梅家小四的声音又沉又轻又含糊,若不是四周太宁静,很容易被忽略在风声之中。
此时无风,所以他的嗓音,如此清晰。
“有眼的人……都看得出来,我三哥待谁最好……没眼的人,都感觉得出来……除了兄弟,我三哥最在乎谁……难道要掏了他的心、挖了他的肺,才能瞧清……他心版上刻著哪一个人名吗……”
哈欠连连中,梅家小四勉勉强强也断断续续地说完话,睡熟的模样偏偏又说出一番颇具深意的言词,让梅媻姗无法分辨这是梅家小四单纯的梦呓还是“四当家,您……清醒吗?”梅媻姗多此一举地问。
她见识过梅家小四完全清醒的模样,那简直是——呃,判若两人,可那个清醒的梅家小四也不是现在这副慵懒贪睡的模样呀。
等待许久,回应她的,只有轻鼾。
果然……是睡死的。
在梅媻姗以为他会睡上好些时辰而准备起身离开时,梅家小四又开了金口。
“我是清醒的……”
“是吗?”她怀疑。
“你等会儿……揪五、六个梅庄人问问……就知道我没、没骗你……”又长又黑的翘睫蔽掩的眸子没有半分醒意,话倒说得挺齐。
“知道了又如何,还不是更添惆怅。”她清楚他回的话不是指他清醒与否,而是梅舒迟心版上刻著的那个人名……“知道了……就迈开大步,去追我三哥呀……那男人,蠢呵,你靠近两步,他才小小跨近一寸……你退开一步,他却退离十丈……十多年的情分,你还不懂他吗?是因为你不要他,他才被迫不要你……你现在怪他什么冷静无情、什么太好不霸道……简直是做贼在喊捉贼……好的全让你享去了,坏的才留给他……不公平……”
咕哝几句“我在忙,你别吵我,等会儿再陪你下棋去”以摆脱周公的召唤相邀,梅家小四很勉强地再回到现实。
“你心上是缺憾,他心上却是刀割……他每次如此待你,你还他什么?你说一袭凤冠霞帔不值十年情分……你想过没,他要用什么心情去替你张罗婚嫁事宜?那嫁衣虽不是出自他亲手裁制,可一针一线,都是他小心翼翼交代著要怎么绣、怎么改……他求的是什么?你的磕头谢恩吗?怕是恩没谢成,换来了你像刀般的冷睨……这一刀,砍得多重多深……他没喊疼,所以你就闭眼不瞧,当做他完全没心没肝是吗?”欺负人也欺负得太过分罗。
梅媻姗握在衣襟的拳儿收拢,连带揪疼了心口。
她是真没注意到,因为他总是淡淡的笑,好似云淡风轻,好似他什么也不在意,只要她自己想要怎么做,他都不会有异议,因为他笑得那么纵容——就连那天遗她离开他身边,他的声音听来也是那么淡然,淡然到让她轻易忽略了……他待她若有情,她是如何残忍地伤害著他,还自以为是受伤最深的一方,甚至无耻地埋怨著他的无情无意!
伤得最重的人,已经疼到无法开口,只有皮肉之伤的人还有闲暇来嚷著自己好痛好痛、血流了几缸、伤口裂得多大——到底真正无情无意的人,是谁?!
咚!
梅家小四在梅媻姗起身奔回主屋的同时,失去支撑的身躯重重撞躺上一旁的落叶堆,幸好有叶堆垫底,才不至於让那声撞击太过响亮。
他话还没说完哪……
“姗姗来迟……虽迟,也该有个好结局,只是迟了,而不是完了……”
说完,再嘟囔两句“好痛噢,呜……”,昏睡。
第十章
“这是做什么?”
梅项阳看著那柄插在泥地上,随著清风摇晃剑身的龙吟剑,再瞧向将剑投掷过来的梅媻姗。
谋杀亲夫吗?只要再五寸,剑身插到的可不是泥地,而是他的脑袋。
“比试。”
“比试?你不是向来最讨厌和我比试?”他还记得以前梅媻姗一听到他说要比试,逃窜的速度可比水里的泥鳅还滑溜。“今天讨打的兴致这么高呀?还是皮在痒?不过我可不当殴妻的烂夫君,打从最後一回瞧见我粗鲁的手劲将你的手臂给打出一大片淤伤——那是六年前的事吧?我就发誓绝不动你半根寒毛。”他搔头笑道,甜言蜜语他不擅说,即使只是这番平实的关怀,也能让他说得两颊泛热,像个初萌爱意的小毛头。
“我要和你比试。”梅媻姗坚持道,右手已握起自己腰间长剑。
“媻姗,我说了,我不要。”万一伤了她,内疚的人可是他这未来相公哩。
“伤了我也无妨,我不是那些破了皮就哭得惊天动地的娇姑娘,来吧。”
眼底瞧见梅项阳的宠溺,梅媻姗不忍多觑,只能紧盯著手中的利剑,亮晃剑面反照著她迟疑的清颜,稍稍屏息,她让最後一抹疑虑从脸上褪去,英挺而细长的眉缓缓扬起。
“为什么非要逼我和你比试?心情不好想找人出气?”梅项阳隐隐约约感觉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