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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也在铁栅栏那边看着我,似笑非笑。
很多时候我们会忽略事情的全部,我们能记住的只是细节,细节就像紫外线一样烙在我们的皮肤上留下幸福的灼伤。
“如果回到开头,那天晚上你还会上我的车吗?”
“会!”
“那天晚上那么多摄影记者,为什么选中我?”
“可能……缘分吧,有点似曾相识。回到开头,你还会让我上车吗?”
“不会!”
“第一,怕你传染我;第二,我妈妈常说千万不要相信漂亮的跳舞的女孩。”
“撒谎,那天晚上你拉着我玩命似的满城疯跑。”
“好奇,想知道你摘下口罩后是否真的像想像中那么漂亮。”
“我漂亮吗?”
“你比我想像的还要漂亮——看到你,就像吃到春天里第一口雪糕。”
“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南京诗人朱朱的名句,专门形容那种让舌苔微微发涩的一见钟情。”
“这句子很好的……其实你这人看上去闷闷的,骨子里挺坏。”
从来没有想到以这样方式开始和卓敏的第一次完整对话,快乐,毫无负担。
从此,我开始每天都去白颐路,去白颐路军艺西门灰色的铁栅栏外,慢慢熟知了每一个细节,白颐路十八号,邮编100023,有两排长如雨巷的梧桐和槐树,树林中掩藏着一道忽明忽暗的铁栅栏,总是有风,拖着散漫的轨迹从树和栅栏间掠过……我和她遥遥相对,没有接吻,没有拉手,甚至连热烈的话都没有怎么说过,我知道这根本不是恋爱,透着一种蒙昧。
我永远记得这种美好的蒙昧,“非典”时期,军艺西门的铁栅栏出现了有史以来最盛况空前的一个场面。
每天下午两点整,一大排男生和一大排女生就会泾渭分明出现在长长铁栅栏的两侧,孙猴子般回避着内外两条相隔七八米左右的白胶带,这是因为校方为防止传染专门画出的两道“非典警戒线”,避免探视时因距离过近而相互传染。那情景看上去搞笑而甜蜜,由于男女相隔太远,所以只能大声说话,说着各自才能懂得的话,打着各自才能破译的手语和暗号,当然,偶尔也会有吵架的突然奋起宣布“我恨你”,或者突然在一束玫瑰花后面疯狂冒出一句“我爱你”……
我永远记得:“非典”,军艺铁栅栏,男生在外,女生在内,整齐得就像那两排生动而缄默的树林,没有恐惧,没有人戴着口罩。这是北京最后一块乐土,从下午两点至傍晚,阳光细碎地掩杀过来,声音“嗡嗡”地在低空盘旋。附近的居民开始习以为常,甚至有小商小贩跑来做板蓝根生意,每杯两元,专为口干舌燥的恋爱疯子们提供。
“非典”禁令下达的第三个周末,表演系那个豆芽般的女生从寝室里带出两把小马扎,一把自己坐,一把给栅栏外的男友坐……这个聪明的举措让小马扎如雨后春笋生长在了铁栅栏两侧,马扎背后的“军字××号”依次排开,醒目刺眼;再后来,饿了的时候,女生们就会从学校食堂打来盒饭,一盒端给外边的男生,一盒自己在里边吃,吃完了会打扫得干干净净,酷爱环保的样子。
我对她说:“这就是幸福,大家就像远古时代的一群公母猴子,坐在树下摘食果子,两眼澄明无邪地看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脑子里什么都不想,身上什么都不穿,最多在腰间系一片树叶。”
她笑了,笑着说我“耍流氓”。
这段时间我无事可干,我像脑子里安装了一部定向罗盘的狗儿,天天奋力游往白颐路,军艺,铁栅栏。她每天准时等着我,坐着小马扎,端着盒饭,隔空说着一些看似意义重大实则漫无边际的废话。
我仍然没有拉过她的手,没有吻过她的哪怕一根小指头,但“北漂”以来,这已是我最幸福的生活。
那一天,她一边递给我盒饭一边问我:“你觉得我们这样算是浪漫吗?”
“浪漫,而且烂漫。”
“那你相信前世吗?”
“我一个‘北漂’,我连今生都不确定,怎么相信前世。”
然后她有点生气,就断言我和她是不同类型的人,她说她笃信前世,还指着腕上的水晶说:“其实人的前世今生就像这串珠子,一颗串着一颗。”我渐渐发现,她是一个迷信得近乎强迫症的女孩,她笃信前世的她就是一颗遗失了的水晶珠子,而这一世就是来寻找其他珠子;她还相信,其实每个人在前世死去那一瞬就在脑子里留下了另一个人的样子,这一世转来就是来寻找这个人的样子。
她突然在栅栏那边问我:“为什么天天跑到这里来看我?”我尽量选择她喜欢的浪漫的词来形容:“其实我有点像一条跑得不想再跑的流浪狗,而你是突然从天上漏下来的一缕光,照在我身上,让我不想跑了,趴在地上,伸长舌头就想这么歇着了。”她显得很高兴,从栅栏那边扔过来一支录音笔。“回家听一下,然后回答我的问题。”晚上,我拒绝了苏阳他们在后海聚会的邀请,点了一支烟,把录音笔插上耳机:
我最喜欢的颜色就是白色和蓝色,因为白色是雪山,蓝色是天空,我的家乡有最洁白的雪山和最蓝色的天空。
我阿妈是藏族,爸爸是汉族,他姓卓,所以给我取了“卓敏”的汉名,但以后你可以叫我“卓玛水晶”,因为我的藏名叫卓玛,又是前世一颗修来的水晶,对了,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可惜死了,我现在很想养一条金毛猎犬,憨憨傻傻的眼神,还可以陪我一起去树林里散步。每次我看《蓝色生死恋》时,听到喊那声“哥”的时候,我心里就会酸酸的,就想哭。
……
第二天,我把录音笔还给她,里边有一些回答:
我最喜欢的颜色就是你眼睛的颜色。杨一,水性杨花的杨,一见钟情的一,它是真名真姓,其实是我爸
怕我丢了,就取了这么好记的名字。我不喜欢狗,小时候被咬过,何况……我自己就是一条流浪狗。我不喜欢看韩剧,最后的结局都是大团圆,其实很骗人。
第三天,当我们在傍晚时分结束谈话时,她隔着栅栏又把录音笔递过来,“你相信缘分吗,其实缘是缘,分是分。”
我再一次拒绝了苏阳他们的邀请,任凭他们在电话那端破口大骂,我掐掉电话,果断关机,把录音笔外接到音箱上并放大音量,放了一张CD配乐,让屋子里同时弥漫起她和音乐的声音,她说:
其实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的爸爸,听说他年轻时很帅,口琴吹得特别好听。
阿妈从小一直不说话,她开口说话的那天,一个帅气的汉族年轻人正好走过来,他就是后来我的爸爸。那天我爸爸说:“你漂亮得和庙里的菩萨一样。”我妈妈就开口说话了,她说:“听说你会吹口琴。”
妈妈后来怀孕了,但家族里的老人们坚决反对她喜欢上一个汉人。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爸爸走了,阿妈就说,他俩就是有缘无分。
听一听那天我在你车上录的那半首民谣——在那东方的山顶,升起皎白的月亮,未嫁少女的脸庞,浮显在我寂寞的心房。很美吧,就像在前世听到过。
第四天,我把录音笔递还给她,里面是:
我见过我爸爸,可是他总是打我,所以我记不清楚他什么样子,但他踢我的时候脚很重很重。
他和我妈没完没了地吵,后来就离婚了,再后来,我妈就死了。
那首民谣我也觉得好像似曾相识,但我总会感觉什么事情似曾相识,比如跑过公园看见一个人正站在长椅上放风筝,就觉得好像在什么时候的一个下午看见过;比如早上醒来突然听到对面楼上有人拉小提琴练习曲,我就觉得小时候在哪儿听到过这样难听的声音;再比如上大学去图书馆看见有个漂亮女孩站在楼道拐角处,就觉得这个场面和那条碎花裙子都似曾相识……它们都在某一天某个地点发生过,但只看得见沙滩上的爪痕,却不见飞鸟。
我觉得你也似曾相识,你有点像我在暗房里冲洗的一张底片,样子有点熟悉,又没有完全浮现出来……嗯,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我们这样算恋爱吗?
第五天,她把录音笔递给我,我当即就在铁栅栏边上听了:
当然不算恋爱,不过……好像也算吧,只是为了不让你这条流浪狗堕落下去,我决心跳下来挽救你,等“非典”结束,我们也到此结束。
我把声音开得很大,她在铁栅栏那边连跺带跳,但旁边的人们都听见了,哄然笑着……她有些窘态,发狠地说:“本来我只是想堕落一下去救你的,没堕成,却落你手里了。”
第六天,我还记得那天是2003年6月1日,我对她说我把自己这条流浪狗当成节日礼物送给你好不好,你总得表示一下吧!她瞪着眼睛想了很久,隔空亲了我一下,这时,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相机把这一瞬抓拍下来。她噘起嘴的样子很乖。
后来我把这张照片冲洗了无数张贴在墙上。
我和这个又叫“卓玛水晶”的女孩沿着简单而且美好的方向迅猛发展。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如果没有发生那件晴天霹雳的事情,如果那个惊人的秘密没被揭露,我和她可能已经结婚……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在黄叶碎碎的公园散步,一起在长椅上苟延残喘,一起慢慢变老,然后在一个阳光洒在餐桌的早晨,大笑三声,猝然死去。
但那件事情注定要抓住我们,我俩在深深相爱后,必须分开。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浪漫而幸福,像一部甜蜜庸俗的爱情肥皂剧。
那天我开车赶到军艺的时候,吃惊地发现那两个武警小战士神情得意——一个多月来他们像两条忿忿却得不到骨头的小狼狗,只能远远监视着,看是否有人胆敢传递物品、胆敢逾越警戒线,但他们一直一无所获,最多只能大声警告“老实点”,焦躁不安地把枪栓拉得哗啦啦响……今天他们却很高兴,因为校内的学生们只能在操场上参加体育活动。
进入6月后,军艺校方发现铁栅栏的浪漫气氛与“非典”的肃杀背景格格不入,为了控制局面,校长下令“锻炼身体,对抗‘非典’”,要求下课后每个学生必须参加三个小时以上的体育运动,老师监督并将表现记入毕业档案,其实目的是为了瓦解铁栅栏两侧的“恋爱大会”。
铁栅栏外的人伸长脖子遥望着里面的女生,里面正呈散兵状跑圈的女生们也心不在焉,脑袋却整齐划一地向我们这个方向看来,像被安装了指北针。
我遥遥地和混迹于队列中的卓敏打着手语,很艰难,于是开车离开……一个小时后,我拿着一对羽毛球拍去了军艺,递给她一只拍子,自己拿了一只,“锻炼身体,保卫爱情”,就把球发过栅栏那边,她心领神会,隔着铁栅栏又把羽毛球打回来!她身手矫健,异常兴奋,像一只羚羊般在里面活蹦乱跳,而我努力挥拍,尽量让自己在人群中显得卓尔不群。老师和武警们看得牙齿痒痒,毫无办法。
爱情的原因是禁止,“非典”空前地激发着恋爱中人们的智慧,也极大地普及了军艺的羽毛球运动。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