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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三天,国公府门前的长街头,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到第五天,来人便很少是五品以上的官员,直至最后一日,来的则是些从各处赶来的远亲,乃至扬州一些闻讯前来的旧友。
十一月十九日,天晴,微风,没有多大的日头,在经过整整七日的吊唁之后,天还未亮透,哭声远至,一色麻白长达三里的出殡队伍,便出现在了长安城的朱雀东大街上,二十四扛的巨棺在中,前后左右是一片麻白,漫天翻飞的白色纸钱,像是给这城内提前落了一场大雪。
黎明出城的队伍,到了中午才回来,怀国公府宅内和街前的白绸黑布已经摘尽,连门前的纸钱都清扫的一片不落。
大宅中,屋前屋后足足摆了一百二十余席宴客,没了哭声哀诉,却变酒杯相磕,来的客人皆是前几日前来吊唁者。
酒宴间,宫里便传了一纸诏文前来,当众宣布了由卢荣远承袭怀国公一爵,又赐了些东西下来。
这道诏文来的太快,让人觉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却没人深究。
前院的酒宴未歇,遗玉从朝阳院出来,站在院子门口,看了一眼天上混成一片,毫不刺眼的日头,漫无目的地走向了后花园。
从入棺到出殡的几日,可谓是风调水顺,就连一家人最担忧的卢老夫人,都没让人多操心,仅是每日醒着的时候,便在老两口生前居住的屋子坐着发呆,端来饭菜,她便吃,服侍她洗浴,她也不拒绝,到了晚上,便乖乖地去睡觉,安静的让人心揪。
两夫妻感情甚好,若说卢中植的逝世,最伤心的是卢书晴,那最可怜的,便是这老夫人了。遗玉羡慕他们夫妻两人间不容隙的感情,这时却生出凄凉,这般相守的两人,到了最后,还是一样要面对分离。
不知不觉地走到院中的八角凉亭,方才发现有人比自己早到了一步,两双眼睛同时对上,那头首先笑了笑。
“听说国公府里的花园,有几棵早梅,我近来正在画梅,便溜了宴寻过来,喏,你瞧,一来便让我找到一枝。”
遗玉顺着他的手指,看向东侧的一株梅树,见那枝从之间煞是显眼地露出一簇喜人的粉红来,眨了眨眼,几日来头一次在脸上露出了笑容。
“明明是在我家中,却被杜大哥抢了先。”
“那你可愿带我在这园子里转转,寻寻是否还有其它的开了?”
“好,我记得那南边墙下,还有几棵梅树,你随我来。”
这头遗玉领着杜若谨在后花园中寻梅,却不知前院宴上有一人亦是借故离了席,朝着后院寻她而来。
第377章 你有机会么
不论是文人墨客亦或是文武官员,宅邸的花园中,是不会少了几棵梅树的,冬季里,除了常青的树木,便只靠着这些颜色来冶趣了。
国公府的花园里,别的不多,梅树却有一些上了年份的,偶有几株露了苞色的早梅也不稀奇,只是因为在入住之前空闲多年,分布的有些杂乱。
遗玉带着杜若谨,从园西绕到园南,所见不下二十株,除了一开始八角亭边上开了一枝粉的外,又发现了两枝红的。
本来还是即兴寻找,但见那一抹抹初生的色彩,听着杜若谨温声讲着一则梅树和冬天的故事,叫她心情无端好了起来。
“相传,很久以前,在四季之中,花儿们约在春夏秋三季纷纷开放,到了冬季却全部进入休眠,冬天便总是独自度过岁月,一年又一年过去,偶有一次,梅树醒的迟了些,冬天来的早了些,梅是头一次见着传说中冷漠的冬,冬天也是头一次见着盛开的花,孤独的冬天,为了留住这抹色彩,便同梅树打了个赌,那时的梅是只有红色的,所有的花儿都以缤纷的色彩为荣,冬天便说,只要梅能够忍过这个冬天不睡,便送它一种颜色,梅答应了,也做到了,忍过这个冬天,它的花瓣便被冬天的寒风吹淡,多了粉色。”
两人走走停停,杜若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走在身边认真聆听的少女,见她脸上不复刚才初在亭里见着的黯淡,渐渐有了笑容,不由将语调放缓了些,尽量让那故事听着更动人,好不让她分心去想那些伤心的事。
“然而,梅树却因为这次迟睡,再不能在其他三季里醒来,一年又一年,它陪伴着冬天,而冬天在喜悦的同时,内疚也越发变深,终于,有一年它鼓起勇气向梅树坦白了自己的心计。梅树原谅了它,只让它再送给自己一种颜色,它便会永远陪着冬天,于是,冬便留下了欢喜的泪水,在空中被寒风化成晶莹的雪花,落在梅花上,染成最洁白的颜色。而得到了第三种色彩,梅便永远傲然地独自在寒冬中绽放。”
故事讲完,两人停在园南的墙边,同时抬头望着枝头上簇生的一枝早梅,指甲盖大小的花苞,淡淡的白,那颜色就像是故事中被雪花染过的颜色,映在眼里,扫去了浮躁,留下一丛清凉。
“真是个好故事,不过我倒是觉得,梅树应该不是为了那个赌约,也不是为了得到别的颜色,而是为了陪伴寂寞的冬天,才选择留下来的吧。”
听了她的话,本是旨在安慰她的杜若谨,心头一悸,扭头看了一眼前静静望梅的遗玉,感受到她身上淡淡的安宁的气息,突然多出些倾诉的欲望,沉吟了片刻,开口道:
“我娘是在我六岁时过世的,因为她多病,我从小便被奶娘养大,母子之间关系并不亲近,她走后,我甚至没怎么伤心,也不觉得少了什么。”
遗玉听他提及自己的童年,有些惊讶,却没打断他的话,裹紧了些身上的披风,侧过头,看着他那张温润如玉的侧脸,听他声音带些苦涩地道:
“等到再大些,见着别的孩子被娘亲疼宠,很是羡慕,便埋怨起过世的娘亲待我不亲近,等真正懂了事,才知晓,原来我娘亦是疼爱我的,她明明身子不好,还坚持将我生下,又因知道自己活不长,便不同我亲近……免得等哪一日她走了,我会难过——果然,那时我不曾难过,到现在,甚至连她的模样都不记得。”
这话里,他没有掩饰自责和遗憾,那脸上,露出了悔色和嘲讽,在遗玉的印象中,杜若谨就是一副温文尔雅的君子模样,从第一次在学宿馆后门,他帮她们解围,认识至今,他总是带着笑,似是没有什么事可以叫他烦恼,却不想他还有这种模样。杜若谨将这藏在心中多年的一个结讲出来之后,并没想过要身边这比他小上六岁还有余的少女会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却已经轻松了不少。
“杜大哥,”遗玉对上他扭过头看来的双眼,皱着眉头,道:
“你觉得,通常来说,一个六岁大的孩子,会因为一个不常见到的亲人去世,而伤心落泪,悲痛欲绝,要死要活吗?”
杜若谨脸上一愣,下意识地摇头,又听她继续道:
“你觉得,通常来说,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在经过十几年后,能记住儿时一个不常见到的人,是长什么样子吗?”
……
遗玉见他脸上的负面情绪全部僵硬住,伸手指了墙下那枝早露的白梅,道:
“我认为,梅是自愿留在冬天绽放的,她从一开始便没在乎过那个赌约还有那些颜色,她不讲明白,便是不需要冬天感激她或是为她伤心难过。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不需要任何人来承担,也没谁有资格去承担,冬天是,你也是……咦,好像下雪了。”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不需要任何人来承担,也没准有资格去承担。
“……呵,”在一阵呆愣之后,鼻尖落上的冰凉让他回过神,杜若谨低下了头,默念了她最后那句话,掩盖去满脸的复杂之后,轻笑了一声,再抬起头,那双眼睛愈发柔和,眼底是释然。
他定定地看了正仰头望着天空的遗玉一眼,侧目对她身后那人冷漠的目光,记起那日学士宴上的警告,他张口,轻声却清楚地道:“有些事明知糊涂,可杜某还是想做。”
遗玉正伸手去接从天空一片片落下的雪花,听他莫名其妙地一句话,正要开口询问,便听身后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你以为,你有机会么。”
遗玉犹豫了下,还是转过身,垂下眼睑,没有看见那一身紫衣黑裘的男人眼中的寒芒,边揣摩着他同杜若谨是在说些什么,便躬身一礼。
“魏王殿下。”
“杜某以为,机会还是有的。”杜若谨同样行了一礼,垂头避过那道霎时变得凌人的目光,不急不缓地答道,遗玉所表现出的恭谨和疏离,他自然察觉的出来。
李泰亦然。他离了宴,寻到这边来,便是为了找人,那天北苑赏花,遗玉怒气离开后,他便有再找她一谈的打算,卢中植的去世,让他等了七八日,耐性本就磨的差不多,难得有了独处的机会,却被人捷足先登。
方才远远地见着两人相伴的身影,李泰的心中便被堵了一记,杜若谨意有所图的宣告,尚不足以挑起他半点怒气,比起这个,更让他不快的却是遗玉那疏离的态度。
李泰收回了落在杜若谨身上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侧,唇线抿直了些,眼中的青碧闪动,淡淡地开口道:“过来。”
遗玉知道这是在叫自己,心中郁闷,左右为难,一方面,她是不愿听他的话过去,可杜若谨还在边上站着,总不好落了李泰的面子。
见她磨蹭,李泰微眯了下眼睛,心思一转,再开口,语气比方才的冷硬,略有缓和。
“本王这几日休息的不好。”
“嗯?”遗玉一听这话,立刻抬起了头,隔着缓缓飘落的小雪,也顾不上那天在北苑的争执,担心地问道:“是睡得不好么,会头疼吗?”
“会。”
遗玉皱了皱眉,还记得大理寺审案时,李泰便找上过她一回,当时是说睡久了会头疼,这会儿又是睡不好,没有姚不治的指导,只靠那白绢上的药理解毒,原先从密宅时候离开见李泰已经稳妥,还当无事,眼下却说不准,那梦魇的毒是否真的解清了,但她能够确定的是,一旦没有解清,任由它存在下去,总有一日会复发,到时候,李泰少不了又要受一遍那毒症的折磨。
思及此处,她只是稍作犹豫,便道:“殿下这会儿可是有空?”她需要仔细检查一番,看看症状再说。
“这便要去文学馆。”
“那明日?”
“无需明日,你与本王同去文学馆。”
遗玉迟疑了一下,终是抵不过心里的担忧,点头应下。
这下换成杜若谨一头雾水地站在旁边听他们对话,且不论他是否听懂两人是在谈论什么,单是李泰三言两语就把刚才还一身防备的遗玉给“哄走”,便让他觉出不对味来,他是不知道遗玉怎么想,但同样作为男人,他有八成把握,这位魏王殿下正在利用她的心软。
“杜大哥,我有些事要同殿下商量,先走了。”听了遗玉这句话,杜若谨就是想拦也开不了口,他性子温和,怎会说话让她为难,但遗玉下一句,却让他笑扬了唇。
“看这雪像是要下大,你身体不好,还是别在外头待着,等这梅开的好了,我折些给你。”
“不用担心,我这几日身体还好,你且忙去吧,”说着,他侧身对着面无表情,脸色却似黑了些的李泰,低头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