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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不知道,其实雨化田也是心里讥诮了一下他耍帅暗自毒舌吐了个槽小小羡慕嫉妒恨了一把并且最终落脚在欣赏赞叹上的,只是向来奉行实用主义的西厂提督表达欣赏赞叹的方式跟常人不太一样而已。
顾公子很快释然,若是可以一眼透骨,那么雨化田也就不是谜中之谜梦中之梦了。
就好像他做的那个噩梦,本以为在梦的最尽头,等待着的只可能是不肯转世的仇家,但浓雾消散,染尽烟雨站着等他的,却是素衣白裳的雨化田。
半倚门半倚门,门者,出入之格挡,内外之分野。正像阴阳相隔、绝地天通。这一路走来顾惜朝一直在想为何一定是半倚门,不是全部敞开,亦非牢牢关紧,而是半锁不锁;门里的女郎也仅仅探出半个身子,不知是要进去,还是要往外走,又或者自己作为观者究竟是站在门外面,还是门里面?
半锁不锁,或许是为了让人注意到门的存在。
然而一般而言只有在不熟悉又或者讨厌的地方,才会清醒地意识到有门存在这回事情。
顾惜朝一直很记得汴京相府的大门,但是他几乎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妻子曾住过的那个小院有门。
道理极为简单:相府的门对于他总是关着又或者稍微开开便立刻阖上的;而那扇柴扉,却总是敞开着,又或者即使合上,只要他唤一声,里面的人便会出来开门。
真正的家对于居于其中的人而言,并没有“门”,而完全陌生的地方,人们根本不会去在意,更不觉得有“门”。
只有在有些迫不得已不甚熟悉甚至厌恶的地方,才有“门”的存在。
雨化田好似已猜到他在思索的事情,接道:
“阴间与阳世有门,因人之天性好生恶死;仙界与人间有门,因神仙不耐俗世不喜凡尘;皇宫与民间有门,因天家尊贵身份有别……我们活在大明弘治三年,看起来这半倚门之人,却并不喜欢这个年号。”
顾惜朝心思敏锐,确实已想到这一步,只是他忽然想到一个更奇特的问题。
在斑驳梦中,雨化田站在江水陂陀的岸边,周遭嫩青染绿杂花生树,令人心旷神怡。他远处好像是山家小小云蒸霞蔚,天降三月雨,地有阡陌田,犹如一首极简的农桑诗。
也正像他的名字,雨化田。
顾惜朝从未和什么人亲密无间,就算是爱如至宝的亡妻,他也有很多不能随意讲出来的话。
可如今对着西厂督主,他好像愈发地话多了。
现在雨化田在他面前也确实有些不一样,初次遇见时他披着层层伪装,当时顾惜朝觉得可以一眼看穿他。
只是岁月渐长,朝暮相对,西厂提督慢慢变得不太像西厂提督,他就只是雨化田。
会摘花会生气会翻白眼会杀人,行为有些怪异经常试图吵嘴架偶尔还有些逗的雨化田。
顾惜朝却愈发觉得看不透他。
土雾散去,底下露出两扇绛红遍漆的巨大木门来。
门上铺首以旧铜作成,形状却是玄色灵蛇口中衔着胭脂花。
柏木深深是奴家,原来果真是这个意思。
雨化田看了一眼手里孩子,转头欲问这绿袄娃娃可怎么办?
孰料正对上顾惜朝的眼。
?
这回换做西厂提督奇怪了。
“你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脸上有泥点子?”
玉面修罗已经收拾好思绪转过脸去。
“你脸上干净得很,我只是在想门的事情。”
他依旧实话实说,只是此门非彼门。
“笑话,我又不是门。”
言罢西厂提督已经下得马去,想着要拿手里的鬼娃娃怎么办才好。
顾惜朝又是深深看他一眼。
怕只怕,你我之间,屏障消弭。
如若始终在门的两侧,随时可以轻易挥袖作别,而如果屏障消弭,只恐纠缠不断。
百年之前他试过有所纠缠,他企图有个温暖的家,有徒弟有属下……出发原点很美好,结果却只是断肠。
现在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想到此处顾惜朝觉得自己倒是矫情了,梦只是梦,雨化田又哪里像可以一直戳在雨里等他的人?
看来幻视幻听还不够,现在竟然出现幻觉了,此事一了须得吃剂猛药好好治治。
第四回 梦境之梦金木水火 迷楼之迷天人地鬼
青色。
好像是竹叶,又好像是草尖儿。
这抹青色正缠绕在小男孩的指端,他旁边的孩子或哭或怕,杂有尖锐的呵斥声,但小男孩只是低头玩着这片草叶。
他想把它编成个狐狸来着,只是无论怎么绕,那片草都只是草,永远成不了狐狸。
不远处小房子里总传来撕心裂肺的声音,有的人从头哭到尾,但更多的人只是哭一下,之后便再没了声音。
小男孩身边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大孩子,他一直看着小男孩。
“我听他们说,进这里的人大半都会死,就算是活下来,以后也只能待在宫里,娶不了媳妇儿成不了家……”
小男孩没理他。
大孩子有些急了:
“我说你就不怕么?”
小男孩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玩儿着手里物事。
大孩子叹了口气。
“看着漂亮得紧,竟然是个痴的……”
小男孩忽而抬头盯着那小房子看了一会儿。
他已经有很多天没吃上正经饭,刚开始肚子饿扁之后还会哭,只是后来发现哭得再凶也只会换来鞭子,他就不哭了。
看管他们的人似乎对他这乖顺的态度很满意,总是会将他抱到没人的地方,摸摸他这里逗逗那处,偶尔还会把滚烫的玩意儿贴到他腿上。
后来没两次那人就腻了,因为无论他怎么亵玩,这孩子都只是睁着一双凤眼,空洞洞看向别处。
前些天来了个哥哥,好看得像是绢人,他笑眯眯地跟孩子们讲,过几天要带他们去一处地方,如果能捱过那个地方,以后就有好衣服穿好东西吃,再也不会忍饥挨饿。
小男孩只想吃点东西。
不需要太多也不要多好,一点点就够。
以前阿妈会做甜甜黏黏的糕,咬起来很好吃,只是去年阿妈拉着姐姐跑进了火里,别人跟他说那就是被烧死,再也回不来了。
这是成化五年的京师。
万方玉帛风云会,一统山河日月明。
大明广纳九州,富有四海,其京师顺天府更是花风成扇柳阵如烟,好似人间桃花源。
然而在京师的一角,一群年纪大多不满五岁的孩子却正经历着极可怕的事情,只为了可以继续活着,吃上一顿饱饭。
“七十七号……”
小男孩把那抹青色揣在怀里,走进小房间。
“名字。”
他看着问话的人。
不是不想说,只是他真的不太记得了。
以前在寨子里,他确实有个名字,那名字很长,用缠绵的乡音念出来,就好像甜甜的糯米。
后来瑶寨毁了,小男孩被一路带到陌生的地方,刚开始他听不懂这些地方的人讲话,后来待的久了慢慢也就明白了,以前的乡音却反被忘到了脑后。
拿着毛笔填簿的人很无奈,翻了翻手边一沓纸,见那上面姓氏一档原先写的是汪,其中通贯一竖写得极直,面前小孩子虽然年幼,脊梁却也挺得笔正,便顺手写了个汪直在上面。
名字嘛,左右如果能受过这一遭,进了宫以后,还是要重新起的。
小男孩躺在蒙了白绉麻的木板上,好像小猪崽一样任人宰割。
面前年久失修的木门正被人缓缓合上,如同尘封起过去的种种。
他轻轻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头顶已换成明黄床帐,掐金凸绣的龙鳞片片隐没于云雾之间,好似洪荒山海。
汗味和腥气混着沉香,枕畔天子一夜魂销,此时犹似浸没在春梦之中。
小雨……小雨……
他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后来才想起自打前日里面见圣上,名字便已改了的。
“这孩子倒是生得一双好眉目,正好今日里春雨化田,以后就改个名字罢。”
暗自翻掌聚气,内里竟空空荡荡,他惊出冷汗,旋即又忆起为免床帏之间冒犯天家,武功已被暂时封住。
万妃当时笑得妩媚,娇艳无匹的脸上隐隐带着痴缠妒色:
“怕什么,陛下又不会吃了你……”
雨化田低眉顺目笑得恭谨:
“是。”
谁也不知道他当时手掌已经掐出血来,生生忍下一口气。
如果不封住武功,他很可能会一掌劈死皇帝。
虽挨了一刀,但好歹还是个人,雌伏身下宛转承欢,就连有胆识的女子也不屑得这般以色侍君,更何谈雨化田?
端起药碗封住内力时他全身不可自制地颤抖,好像被迫卸下铠甲利剑,赤条条上战场一般。
马进良当时已在他身边,看他这个样子不由红了眼眶。
可是没办法。
九重宫阙,一扇扇厚重门扉在他身后重重闭合。
成化帝揽住他时,雨化田忽而想起曹少钦以往常写的四个字。
画地为牢。
每次成化帝召他,听着那门扉吱呀呀阖上,他心里深恶痛绝,总恨不得再变出个自己,把一步步走向牢槛的这个自己拖出去。
前面引路宫娥手里的灯闪着青蓝幽火,照着他素色中衣一角,空气里尽是浓腻呛人的百花香味。
忽而有个声音响起来,清清冷冷。
“雨化田……姓雨的,快醒醒!”
雨化田站定步子,右手向衣襟暗兜里摸去,一抹青色竹叶出现在他指尖,正像顾惜朝的衣袂。
喊什么喊,这不正在回去吗。再说了,我其实不姓雨,这也只是一个名字罢了。
不过你愿意这样叫,那便如此吧。
顾惜朝想明白自己梦里的那个并非亡妻之后,便已堪破梦魇。两人刚走进林子时,雨化田的脸色就不太好,后来玉面修罗老学究一样扯了一堆释名之理,雨化田这才好转。
孰料行至此地,西厂提督埋在心里的噩梦还是发作了。
当时顾惜朝破了柏树林里便于隐匿逃遁的地私门阵法,雨化田手里提的孩子实际就是地私门阵中挡在六合之处前面掩人耳目的“障”。而后顾惜朝出手毁了胭脂塚碑掘开地面,露出两扇红漆大门来。
这才是童谣里唱的“柏木深深是奴家”。
事死如生,阴宅深深,筑于柏树根下。
两扇木门倒是没锁,雨化田脚下一碾踢出块碎石,门扉便被敲开,露出黑黢黢的缝隙。
二人拿了火折子凑近试探风向,确定由此而入必有通路后,方才小心入内。
说也奇怪,这诡秘的所在,竟然没有半点机关。
起初是一条类似于墓道一般的小路,两旁墙上好像绘着满当当的壁画。
顾惜朝正待燃起火折子去看,却被雨化田一手拦下,还未等他说什么,西厂提督已经摸出个发亮的珠子来。
其实说是珠子都小了,那足有巴掌大闪着清亮光芒的东西,是个浑然天成的夜明珠。
顾惜朝觉得头疼。
古有始皇筑陵,以夜明珠为日月五曜,今有督主查案,拿着夜明珠当火折子使。
为什么他在旗亭酒肆遇见的人都是土豪?那小破客栈外面又没写着“求一土豪为友”。
雨化田淡定地说:
“恐有异气,遇火即燃,用这个保险些。”
借着夜明珠的光亮瞧过去,那墙上绘的只是繁华市井车水马龙,观其街市及人物衣着打扮,倒也正是大明顺天府平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