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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雪里点灯夜半蝶飞 薜萝山鬼狐怪妄言
漆箧。
通体玄黑,嵌如雪碎蚌。
饭毕后约一盏茶的功夫,有侍儿叩门收回食案,一送一接,那侍儿竟又双手奉上个小漆箧来。
顾惜朝蹙眉:
“这是何物?”
侍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却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雨化田来至门边,伸手接过漆箧。
侍儿见他收下了东西,眯起眼睛笑着点点头,浅施一礼后端好食案离去。
黑漆箧现在正搁在桌子上,户外指甲盖大的雪花覆在表面,很快被室内地龙高温融化掉,汇成细细水滴淌下来。
顾惜朝倒持折扇挑开箧盖。
漆箧两层,头一重只有一张乌墨纸笺。
雨化田隔着帕子展开那小笺。
银泥小楷字迹遒媚,没有署名没有副启,像是张随手记下梦里碎语的诗札:
琉璃皮,雪炼肤,碎开夜色熬花骨。桂魄既出,点灯挂户。
顾惜朝已经启开第二重,其中置一透琉璃小灯盏,旁边黑纸叠缚白线,好似包着些药末。
雪月夜点灯?
漆箧是单往他二人住处送来的,这意思显然是夜里有事,要以灯为信。
黑纸包中只有粉末,室内仅供热茶。没有清水,如何研调灯芯?
顾惜朝看向窗外,雨化田已经拿着空茶杯走到门槛处。
雪落无声,化而为水。
以雪水和粉,捏攥成丸。
雨化田将那小小药丸搁在琉璃灯盏里,取出身上火石要试着点火。
顾惜朝出手制住他的动作,又扫了一眼纸笺。
雪笼者,雪也,灯也。琉璃作盏,是为灯罩;夜合花末混药捻丸,用作灯芯。
莹皮花骨俱在,独欠一段雪肤风流。
玉面修罗取过剩下的药末细嗅暗香。
他忽而起身,用空杯又取了些雪来。
雨化田挑眉看着,见顾惜朝将那新雪堆簇于药丸外围,只留出些灯芯头,而后手拿火石轻轻燃着——
雪里点灯。
寒炽迥异,可否能交织出一片华光?
小小火焰跳动在碎雪上,似锦瑟弦动流泻出宫商角徵。
明开夜合,朝欢暮雨;花雪燃灯,暗香盈袖。
雨化田盯着眼前人:
“你怎么知道这几味花草研末搁在一起,堆雪可燃?”
顾惜朝笑起来。
“世间万物皆有其理,此前我也并不知道夜合花末和黄丹马荸荠等物,竟有此奇果。说到底,不过一个‘试’字而已。书上万言只是竹杖,登山的脚却是要自己迈出去的。”
雨化田只是看着他。
宋诗有言,半亩方塘潋滟澄澈,盖因源头活水清清。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西厂提督机缘巧遇,碰上了一条青色的河。这条河以前也有人遇见过,世传其浑浊沉沙,连倒影都看不见。
雨化田不理人言,兀自溯流而上,却见这条河澄澈透骨,映出碧空云影星辰流转。
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坐在河畔,看天光水色。
星移风动,桂月映雪。
小童执灯,引着两个身披鹤氅的人缓缓而行。
雪笼文社坐西面东,整个建筑群最西端是一片密林。
三人在林中绕行良久,方见有遥遥灯火。
走得近了却好像是又绕回原点,夜色下无论是檐角翘起的弧度还是建筑的轮廓,都与雪笼文社如出一辙。
门前寂寂无人,穿过中庭空场,却多出来片宽广水域。
深秋遇雪,水已凝作薄冰。童子抓住湖边某个石栏,竟将其整个向上提起,水下机关大作破冰而出,升起一道小桥来。
重楼斗拱飞阁流丹,同雪笼文社中雪川阁一般无二的建筑,檐角挂满琉璃雪灯,额枋上悬黑色巨匾。
冰河灯榭。
雪川阁是表,冰河灯榭是里。生徒俱以三连间为文社重中之重,殊不知这密林后另有乾坤。
厚重门扉缓缓开启,年久失修的木头混着艾纳香散发出朽气。
室内灯火晦暗,惟明间一道辟出,两旁自房梁上垂下银灰纻纱,纱后半透出人影幢幢,皆默然跽坐。
侍童将灯放置在一边,袖手垂头:
“秉上师,人已带到。”
坐在房间最西端的男人黑衣椎髻,口鼻脸型和白日里站在雪川阁前的病弱男子有八分相似,惟一双眼睛以纱网遮住,看不分明。
小童已拿起灯笼走出去。
男人声音温柔,好像碎雪融在肌肤间:
“二位今晨于早会上惊羡四座,我已有所耳闻;午前早课,巽字间里的答卷我也详细阅过,题目简单,两位答得却不简单,就算放到乾字间,也是难以挑剔的好见识。文社诸生俱以入乾字间为荣,然不知有冰河灯榭隐于此间,孤立于八大课室之外。因诸般缘由,此处平日不足为外人道,故午间特以雪灯笼试探,两位既会其意,即是与灯榭自有因缘。”
王生忙施礼道:
“小子与家兄粗鄙陋质,蒙上师不弃,于社中赐我衣食席位,已是感激不尽。不知深夜令我二人来此灯榭,是否有何教诲?”
男人笑起来:
“看来隐之有所误会,早会上露面的是我胞弟雪川。在下素有眼疾且腿脚不便,不好出户,故隐于此间掌灯榭中事;至于教诲,也着实担当不起。我兄弟原是世家出身,家有余裕祖产,因恶浊世昏昏,方致仕归田。结友纳才,以文会人,建起这雪笼文社。既然到此就是兄弟,承诸位好意,叫我们一声上师,实与朋友无二,又怎敢说赐教。雪夜中引二位来此,亦是我自私之举。文社中生徒三千,几无人有这般学识,我也不过是想同两位促膝闲谈,温茶同坐罢了。”
顾惜朝听他言辞恳切,且观其袍摆下一双腿脚扭曲萎缩,确实是天生残疾。
但也正是这样才颇为奇怪。
若真如他所言,早上露面的肺痨是他胞弟,那么兄弟二人执掌雪笼文社,正是一明一暗,互为表里。如果这黑衣男人不主动命侍童送来雪灯笼,他和雨化田就算再有心也难以想到这雪笼文社后的密林中竟还有一座冰河灯榭。
此间中虽看似人影幢幢,似有百十来号生徒坐于帘后,然殿内寂寂,除开他三人的呼吸声外再无别物,想必那幢幢人影不过是纸人泥偶而已。这黑衣男子虽看似康健,但衣袍下腿部萎缩已甚,言语通顺却毫无气力,这都是体弱长病的特征;而早会上那男人脸色不好似是肺部有疾,说一句咳三句,可讲话时中气十足,嗓音虽低掷地有声,极可能是故作病态。一个确实有疾藏身于黑夜,一个佯装体弱行走于白昼,现在身子骨康健的那位不在,重病缠身的这位却上赶着要见他们……暴露自身弱点,又有什么好处?
他思量间即拱手道:
“在下同舍弟一道谢过上师,不知上师如何称呼?”
黑衣男人苦笑着答道:
“你就是灼华……早课上那图是你画的吧,可是细致精工!至于称呼却是没有的,我生来不良于行少见天日,不比雪川那般姿容萧散。不过也别再叫上师了,我三十有余未届不惑,二位如不嫌弃,我们就兄弟相称吧。”
言罢他拍了拍手,似是在招呼下人掌灯开宴。
顾雨二人一时也吃不准这男人究竟意欲何为,只得坐定静观其变。
不一会儿老朽木门再度开开,雨化田余光扫过去悚然一震,犹如置身荒诞怪梦。
茶具皆以黑陶烧成,器皿外绘着灯笼映雪,小菜清淡可人,看起来毫无奇怪之处。
只是那端着饭食列队进来的仆从,竟全是以硬纸裁就的假人,单薄“身躯”上虽套着短衣布袴,“脸”上也是眉目各异,可怎么看都像清明时满园纸灰里等着被烧的殡葬人偶。
这些仆役用一双双纸手捧着漆案等物事规规矩矩放在面前,又各自蹭着去添灯布菜打火温茶,半点不需主人费心。
雨化田听说过木牛流马和赶尸的,也见识过活死人,纸人添菜却是头一回见。
顾惜朝蹙了蹙眉,一直仔细盯着这些纸人的脚。
黑衣男人见状道:
“未来得及解释,是我失察。不过灼华精于此术,想是已经看出了门道。”
顾惜朝微微颔首,复又缓缓摇头,脸上少见地露出豫色。
“我以往只在书上读过这牛筋外包裹纸人形,于其足下烧牛筋,则纸人可立起的记载。今日一见,兄长这里的纸人无需火烤,不仅能站,还能任意走动,可算是开了眼界!“
黑衣男人开怀朗笑,像是极得意:
“不错,我这些纸仆确是从火烤牛筋之法而来,稍动心思添改了几处,就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灯明茶烫,黑衣男人不急着开宴,先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位兄弟别看我形貌鄙陋,这规矩我还是懂的。茶水壶底小菜碟碗,二位尽可详细验查,我保证都是新鲜饭食干净茶水,无毒无蛊。若是还不放心,二位不吃也罢,我三人闲谈轶闻已是幸事。”
他话已至此,已是看破两人江湖身份,可既然看破却未加言词,犹自坦坦荡荡,这倒也是头一回见。
顾惜朝初闻此语下意识便想出手,毕竟久泊江湖,一旦有虞即防微杜渐斩草除根,这基本已成自然而然的反应。
他看见雨化田眼中也是寒光毕现。
西厂提督隐在袖子下的手指节泛白,毫无疑问现在这距离之间,只消他内力稍聚,黑衣男子即会横尸当场。
玉面修罗很快拢下一身戾气,雨化田的指节复又渐渐放松,气氛归于平静。
黑衣男人自顾自吃茶品菜,还犹自笑起来:
“二位不知道也不问我是谁,我也不问不知道二位是谁。世人道与商为伍,便话钱米;与农比邻,当谈桑麻。我虽非商农武人,好歹还算个文士,还是那句话,我们今夜谈风月谈轶事,不谈打打杀杀。”
雨化田微微侧头盯着他的脸,旋即笑起来,眉眼上挑诡秘冶艳。
“好!敌人不当敌人的时候,坐下来聊一聊也是有趣。见人说人话,逢鬼讲鬼话。你这冰河灯榭如阎罗大殿,正是薜萝山鬼语,风月野狐禅。”
黑衣男人笑意更深:
“正合我意。只是谈天说地,最怕一人独占鳌头。不如依座次说轶闻一则,常言道言多必失,我们现在又都不知对方底细,然想必均已有所揣测。待到东方既白,即以对方今夜所言占断彼此身份,以详细者为胜,如何?”
雨化田看了一眼顾惜朝,眉眼弯弯笑靥如狐:
“就这么定了。”
反正都是拖延时间,你猜不到如何,猜到又如何?山茶花粉半缕茜色,足够援手追踪而来,今夜还未过完,估计西厂精锐并锦衣卫已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西厂提督向来极会审时度势,也从来没想过当什么君子。
再说了,就算是君子之约,他也料定对方必输无疑。
因为大明江山这盘棋里出现了个微妙的变数——顾惜朝。
且陪你玩玩儿看!
黑衣男人看了他二人一眼,摇了摇手边红色木铃。
方才引路的侍儿把门开开,又推进个纸人来。
这只纸人看起来有些上了年头,身上衣服素净,可纸板已经泛黄。
它抱着个小箱子蹭着来到黑衣男人身边,恭敬跪坐在一旁。
男人道:
“你们有两个人,我却只有一个。这些纸人于我眼中与生人无异,虽不能言语,但以幻术代轶闻耳。我年纪最长,便让半步,我需猜测你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