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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骨(顾惜朝遇上雨化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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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妇人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份头极足的银元宝,半晌才慌忙收进怀里,对着车队西去的方向重重拜了三拜。
  是夜。
  “禀主人,此次前来西山的车马已尽数检查完毕。”
  “哦?有否可疑之处?”
  “基本没有,除了……”
  “除了?”
  “除却一队以外,据客栈那边的线人回报,这队人马自称是客居京城的江南商贾,主人姓顾。属下已查过底细,京城确实有这样一户人家,原籍江都,做丝绸染织生意。男主人年届而立,家里还有个未出阁的姑娘。”
  “你今日看到的确定就是这户人家?”
  “是。属下亲眼所见,男主人正是年届而立,面白束冠,着银鼠灰回文锦字缎袍,与京城顾姓人家的男主人应是同一人无误。至于马车里坐着的人,属下设法看了一看,肤白貌美无喉结,确实应是个女子,声音也是女人的声音。其家丁丫鬟无一人可疑。男主人会些剑法,但只是普通的外家功夫,毫无内力。小姐手上没有半点茧子,仅是闺秀而已。其车队中从男女主人到闲杂仆役,无人有易容迹象。”
  “这岂不是妥当得很?”
  “确实妥当,而且那小姐着人给了路边乞儿几块白馍,他们离开后属下细观,发现那白馍里全塞着银元宝,这和京城顾家乐善好施的名声也非常吻合。但是属下以为,此队人马可疑之处恰恰就在其太妥当了些。”
  “怎么讲?”
  “京城里那户人家平日里几乎找不出任何错处,一家两兄妹男才女貌,家大业大,邻里关系也是异乎寻常地融洽。今日里属下遇到的这家人,也是半点瑕疵没有。属下冒失掀开小姐马车帘子时,男主人一剑刺来,却只是挑开属下腕子,那种情况下他若是真想杀了属下,也是情有可原,但他偏偏没这么做。”
  “有道理。但若仅以一表人才兼菩萨心肠便断定他们可疑,倒是有点武断了……既然他们已直奔泠泉寺而来,多说也是无益。你传令下去,让所有人都把招子放亮些,我也亲自见见这美玉无瑕的一对璧人。”
  顾惜朝从客房外间掀开暖帘步入内间时,雨化田正在擦去唇间的胭脂。
  他手里拿着沾染茜色的丝绵,一头长发墨色流泉般覆于背上。
  顾惜朝不着痕迹地转过身不去看他,自己坐到榻上从箱笼里取书翻阅。
  过了片刻雨化田起身,倒了两盏茶后坐到顾惜朝对面。
  他一张素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胭脂粉黛的痕迹,十指干净修长,完全不同于女子的纤柔。
  时间静静淌过,他二人对坐看书,偶尔啜茗。
  山居空寂处,物我两相宜。
  顾惜朝本已是死人,上天却拿他玩笑。一霎百年烟云过眼,原只想守着漫漫黄沙终了余生,结果现下里竟坐在这么个地方看书品茗。
  他回想起上午那一场演给别人看的伪装,更觉得莫名其妙。
  他并非善于做戏之人,当时挂柱连云寨结交戚少商,其实他自己心里至少一半确实是真心真意。人非木石,戚少商待他挚诚,旗亭一夜剑胆琴心,要说没有情那是假的。可是雨化田……他和雨化田目前为止连话也很少讲,仅仅是一起下棋喝酒的交情而已。
  以前就总听到江湖人说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顾惜朝从来只觉可笑。
  他一向没有朋友,曾经唯一一个可能成为至交的,还被他亲手毁了。
  朋友这两个字太沉重。戚少商的朋友为了救他,几乎被自己直接间接杀了个干净。后来鱼池子里又相见,顾惜朝看着戚少商那副像是前尘尽忘呆呆傻傻的模样,竟然升起一种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希望时间永远停止在旗亭酒肆初遇时的心绪。虽然他清楚这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是那时的这种心绪沉重得令他震惊。
  顾惜朝从来不曾想过和雨化田是朋友。雨化田和他太像,好似一副骨架生出两副灵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朋友二字扯上干系?
  但他还是答应了雨化田同行的提议。
  雨化田乐意做戏,他就静静看着他做戏,雨化田要去泠泉寺,他就和他一道去。
  顾惜朝总觉得这其实是一种迁就,他从雨化田身上看到以前飞扬跳脱雷厉风行的自己,他在迁就雨化田,也在迁就自己。
  只是可笑一个旗亭酒肆,上次是书生遇见大侠,两败俱伤家毁人亡。这次碰上个西厂督主,又待如何?若说不同,只是他顾惜朝除了性命一条,已经没什么再值得摧毁的了。
  雨化田捏着手里茶杯,心里也觉得自己简直稀奇古怪,竟会想到找顾惜朝帮忙。
  他其实并不是非顾惜朝同行不可。譬如弘治帝身边的暗卫首领,武功智计也绝不输自己,况且都是内殿里供奉的人,办起事来也方便。
  但他就是在那么一个节骨眼上第一时间直觉要找这个人同行,而且还偏偏这么做了。
  和一个几百年前的宋人一道下棋看书品茶,说起来都觉得荒唐。
  他幼时家亡族灭,被千里迢迢押解到京师,挨了一刀之后直接送进深宫内苑,每一步如履薄冰每句话算计万千才走到今天。他平日里细描眉目,每一笔浓黛画下去都如同罩上重重面具,别人再如何眼尖,掀掉他一层面具后只能发现那下面还有无数重,永远也看不到心里去。但是顾惜朝着实和别人不太一样。
  雨化田精湛伪装重回大漠,顾惜朝静静陪他做戏。
  当时在地道里,顾惜朝一语戳穿他是西厂督主时,雨化田心里除了小小讶异,倒还存着三分看好戏的心思。
  先帝在位时,他雨化田是人人唾弃的奸佞,无论走到哪儿背上仿佛都写着“媚上邀宠”四个大字。民众倾向于读圣贤书出来的儒士,而他恰恰是朝廷里那帮儒士的眼中钉肉中刺。绝色皮囊蛇蝎心肠,权欲熏心只手遮天,天下人对于他,几乎皆作如此念想。
  马进良他们还在时,他曾经让他们暗地里拿些资财去赈济孤儿乞丐,只是一条,千万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雨化田三个字,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其实他已是残缺之人,有钱又如何?有权又如何?终究无妻无儿无女。百年之后这钱这权,到底是要撒手的。
  他听从成化帝之命,他尽力解决妖狐夜出一类的案子,他鸩死万贵妃,他扶持弘治帝……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百岁之后,在独自一人步入孤冢荒坟之前,可以坦然说一句不负河山不愧我心而已。
  顾惜朝拆穿了他的第一层面具。
  他等着他落败在第二重面具下。
  但是顾惜朝轻巧转身,抛出本兵书后施施然而去。
  龙门飞甲。多少人以为他是想要那西夏皇城里的金子?甚至除了下命令的皇帝本人以外,从来没有一个人问一句:你究竟想要什么?
  顾惜朝同样没问。他不需要问,就知道雨化田到底想要什么。
  这或许正是雨化田定要和他同行的原因。

  第二回 大悲千手督主探阁 沙门隐语公子论禅

  客栈房中,一灯如豆。
  青衫客和白衣人相对而坐。
  缥湘几卷,书页半掩;翠碧两盏,茶香四溢。
  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顾惜朝起身去开门,格扇菱花后是小丫鬟毕恭毕敬奉上的几案。
  案上摆放着四五个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器皿周身皆是精雕细琢,通透玲珑。
  雨化田撂下手中茶盏,提起其中某个罐子的圆盖,素白指尖沾取其中玫红色的汤水,细细往手指关节上抹去。
  顾惜朝凝眸看他半晌,复又垂目。
  从仅有的几次试探来看,雨化田内力绝不在他之下,又素闻西厂督主一手子母剑已臻化境。然而这一个自幼被当做杀人机器,在深宫内苑里养出来的人,手上竟没有半点茧子。
  现在看来倒不是没有茧子,只是都像这般小心特意地除去了。
  至于雨化田为何要除去这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薄茧,他没必要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
  一篇书页在他指尖捻过,掩住零乱思绪。
  烛光明灭,照在顾惜朝的侧脸上。
  他未曾察觉就在方才他翻过书页的一瞬间,雨化田凤目微抬,将他眉眼间细小神色尽收于眼底。
  房檐上忽然有一阵轻轻的风声,如同丝绸拂过水面。
  雨化田停下手中动作,下颌轻收缓扬,刹那间仿佛变了个人。
  顾惜朝合上书卷,嘴角也带出笑意。
  这就又是白日里那对珠光玉润的璧人,公子翩翩,闺秀温婉。
  “夜色已深,便不叨扰阿兄了,明日里还有一小段路要走,望兄长尽早歇息。”
  “一路走来多有不便,委屈你了。”
  做戏做全套,“小姐”轻轻施礼,便往出走去。
  “公子”起身,送自家妹妹出门。
  房檐上风声已平。
  雨化田依旧袖手低头,他前脚已经迈出门槛。
  顾惜朝转身欲阖门落栓,孰料雨化田随着脚下迈步的动作伸出右手来,冰凉指尖刚好划过青衫人手上的茧子。
  伴着软玉般的质感一道传来的,还有低低沉沉的声音。
  “我和你,终究不同。”
  顾惜朝蹙眉扭头,却只见鸦翅青丝下雨化田勾起的唇角。
  那自嘲似的笑容同他一起,一晃而过。
  顾惜朝踱到方才和雨化田对坐的榻边,案上还摆着瓶瓶罐罐。
  一汪胭脂般的水中映出半钩银月,和他依旧微蹙的眉。
  “什么意思?你是说有对京里来的兄妹,说要在这里小住几天?”
  缘识语调有些急,被他问话的小沙弥看见自家师兄这副神情,也有些不知所措。
  “是、是,因为方丈现在还在闭关,那两位施主现在好像已经去找无辨师叔了……”
  缘识手里念珠一滞,急忙起身。
  “师兄……缘识师兄您要往哪里去……”
  缘识回过头来又问他:
  “对了,前不久是不是山门处的匾出了些问题,现在是修好了还是……”
  “哦,您是说匾额剥落的事情吧,因为方丈闭关,最近又是城里车马多来上香的日子,所以那事情还未来得及……师兄?师兄您去哪里啊……”
  缘识走得颇急,寺里最近古怪得很,如果失踪的沙弥不是自己出走而是……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再牵连进城里的香客了。
  他打定主意,要用匾额的事情当借口,劝走要求留宿的香客,顺道再把自己心中的忧虑好好跟那位从来不管事的师叔说一下。
  缘识出得禅房,一路向南直奔无辨常常龟缩的大悲阁一带。
  果然他刚到大悲阁前的转轮藏阁,就有小沙弥出来拦住去路。
  “缘识师兄,您现在不能进去,无辨师叔正和京里来的居士在论禅哩……”
  论禅?该论的时候没见过师叔讲话,这寺里最近怪事频出方丈又闭关的时候他倒论起禅来了?
  缘识一想更觉气堵,但是藏经阁乃佛门重地,他又不好高声喧哗,转念一想计上心来。
  “缘识久慕师叔博闻强识,听闻此次前来的居士也是颇具高见,愿于旁静聆,以了心愿。”
  小沙弥一脸难办的表情,正在僵持的时候,转轮藏阁门扇忽开,无辨竟然自己走出来。
  缘识已经三四年未见过这个神出鬼没的师叔,偶尔遇见也多是寺院集会,只能看见个影影绰绰的侧脸,此次一见竟觉得有些陌生。
  无辨做个引路的手势,身后便有小沙弥引着一位女施主出来,一路向后面供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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