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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很无奈。
他和雨化田这也算中套了,只不过坑他们的是只修炼成精的驯鹿。
白鹿王只怕已经盘算了很多年,要毁掉火药桶般的长生天之眼,苦于一直没有合适人选送上门来。
雨化田和顾惜朝,正是这送到白鹿王蹄子边的好刀,可以帮它完成这件事。
泠泉寺、半倚门、雪灯文社……藏在所有事件幕后的那个人,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心思,只要先制造几起小小异兆,迅速传播开“天子失德”这样的流言蜚语。
然后,轻轻弹指,将宝藏所在泄露出去——
当然,只留一半珍宝就好。
接着就坐等天下大乱棋局重开,以手中另一半宝藏为起家资本,从中牟利。
搞不好还可以闲闲嗑着瓜子看一场鹬蚌相争的好戏。
最后的最后,等到诸国元气大伤,他再出来收拾残局,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事半功倍,称雄天下。
以财作剑,掀起滔天巨浪。好算计!
雨化田一脸寒意,接着诡秘地笑起来。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幸亏出京前二人思虑周到,留了后手。
雨化田的胜算在于,他手里的网比这幕后之人更大一些;另外危机当头,西厂督主永远宁肯错杀一千也不会漏网一个;最后就是,这个人很可能不知道有白鹿王这么回事,也就是说,他很可能不知道雨化田竟然亲自闯进长生天之眼内部。
凡事占尽先机,手段果决狠辣,终归是不会有错的。
岩洞的尽头是一扇门。
一扇黑漆沉沉的乌木大门。
门上铺首以水精雕刻,是两只鹰的羽翼拱卫着一团血红炽焰。
顾惜朝挑眉。
这个雕刻风格两个人再熟悉不过,正像京城东北柏树林里那片天人地鬼的地下密室。
木门未锁,半开半掩的门里露出半张鬼面。
二人小心挑开木门,里面赫然是一道石壁,其上安置着数个看起来大同小异的圆形鬼面,旁边刻着一行陌生的字。
顾惜朝笑道:
“竟是契丹大字。”
雨化田松了一口气,瞟着那些鬼面。
“我这边是萨满面具。你认识这行字?”
青衫人唇角勾起:
“写着‘与火相对之物’,应是水。你那萨满面具有没有可以对应的?”
雨化田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面具上,鬼面上像是绘着个人脸,生着卷曲的蓝色胡子。
总犹豫也不是办法,大不了黄泉再见而已。
雨化田出手如电按下那个象征“水”的圆形鬼面。
石壁毫无声响地向上提起,也并无机关。
恍惚间他们以为看到了滔滔大河——
河水汤汤,闪烁着阳光的温暖和青草的芳香。
河流的尽头是否也有小小毡帐,传出动听的颤音,古调悠长?
竟是又到了地上不成?
疑问很快就得到了回答,成排的夜明珠包裹着半透浅青色丝绢,打下暖暖日光;河以剔透水精雕成,块与块之间的接缝做得浑然天成没有一点痕迹;河旁边随意垒着的石头用的则是大块的精制苏合香,正散发出草木香气。
脚下满地是细细青草,上面间或覆盖着碎雪一般的东西。
这次换雨化田弯腰检视。
他轻抚草地,又拿手指捻了一点雪,复又起身。
“草原是绿丝帛一根根仔细裁出再织就的,雪应该是玉屑。碾得太碎了所以看不太出原本的质料,但根据这个手感来看应是上乘东西。”
以水精香木丝帛玉料做成造化天工,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关键在于这个房间,当然如果还能称它作房间的话,实在是规模惊人。
这条水波清澈的大河,几乎望不到头,草原的青绿混着阳光起舞,层垒的石头散发出草木芳香,四周石壁上再次用到了镜子,反射出的幻象层层叠叠,好像塞外早春那一望无垠的天。
生生用惊世宝藏打造出了一个地下的草场,黑暗中的乐土天堂。
好像下一刹就能突然冒出匹甩着尾巴吃草的马驹。
二人面面相觑,其实如果白鹿王过来亲自看看,它可能也不会太舍得毁掉这个地方。
毕竟做得太完美了。
无奈,再怎么完美的玉器,如果沾上祸国乱世的味道,都还不如狠下心来直接毁掉。
顾惜朝咋舌:
“想必那头鹿已经告诉你毁掉这里的方法。”
雨化田伸出食指按在他唇上:
“嘘~秘密。”
玉面修罗握住他的手。
“连我也不能告诉?”
西厂提督的脸上飞快闪过一抹仓惶,顾惜朝再定睛细看时,雨化田又变回平时的那个雨化田。
他笑着对顾惜朝说:
“有些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妙,我是为你好。”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却被顾惜朝一把拉住。
“你想做什么?”
顾惜朝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他和雨化田在某些方面很像很像,犹如双生,雨化田的一颦一笑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雨化田手撑在他怀里,抬眼望着他:
“毁掉这里啊,那头鹿说在所有房间的尽头,有永不熄灭的火,焰红如血,焰冷如冰。火中有一个手柄,拽它一下,就可以毁掉这里。”
顾惜朝一双鹰眼像是要看到他骨头里去。
“撒谎。你知不知道你撒谎的时候右边眉毛会高一点?所以我想那个手柄应该是拽动的话可以逃出生天,往下推才是毁掉所有。这里应该还有别的退路,但是,往下推手柄要毁掉这里的人,是决计没有时间逃出去的。你想让我走,所以你把逃生的方法当做同归于尽的方法告诉了我,对不对?”
雨化田被他说得低下头去,接着吃吃笑起来:
“世传玉面修罗妙算无双,果然如此。”
顾惜朝笑得像只老虎:
“不要再骗我,你的那些伎俩是我当年玩剩下的。”
西厂提督仰起头来看着他:
“真不走了?愿意陪我一起死?我原本还打算死了之后,等着你带着你妻子儿女来给我烧纸呢……”
顾惜朝一把扣住他下颌。
“儿女?这个可以考虑。如果你喜欢阎王也同意,我们可以抱养。”
雨化田眼眶边有一点点红。
他轻轻啄了顾惜朝一下。
“快走吧,要一起死的话,现在正好上路。”
第六回 碧眼白羽轮回之果 炎凉透骨永恒因缘
蜿蜒河流的尽头有一艘船。
船身剔透,如冰似水。
船里有一个男人。
确切点来讲,应该是一具尸体。
长而卷曲的银发缠裹住他修长四肢,男人肌肤白皙,与身上缠的白色绢帛看起来浑然一体。
他精致的脸孔哪怕是在死后看起来都如此美好。
高鼻深目,长睫玲珑。
男人身下平铺着一套装饰着驯鹿角的萨满服饰,鲜艳色彩和璎珞流苏更衬出他面容清冷。
一张鬼面放在他胸口。
最奇特的是,不知是谁,竟折下一对雪鹰羽翼,安置在男人背后。
顾惜朝蹙眉看着这冰船棺里的奇特景象。
雨化田唇齿微张。
“那果真不是梦……”
他喃喃道。
“你说什么?”
西厂提督阖上双目,淡淡眉眼纠缠在一起。
“我以前见过这样灰头发的人。就在成化十五年……在我师父去世后。那人倏忽即来倏忽而去,轻盈犹如鸟雀一般……”
低低咒语似的歌声漂浮,伴随着遥远岁月中银铃响动,像是萨满跳的舞蹈,又似雪山草泽上鹰扬白羽……
犹如鸟雀一般……羽人!
雨化田猛然睁开双眼,仔细检视那对雪鹰翅膀样的东西。
洁白柔软的羽毛覆在鲜艳流苏上,根部像是长在男人背后,看不真切。
顾惜朝道:
“你是想说,永乐帝征讨乃儿不花时,曾经遇见过的那个青碧蓝眼生有双翼的羽人,你也遇见过?”
雨化田自嘲般笑起来:
“我以为那只是南柯一梦,谁又能想到,竟是真的。我遇见的那个人,和这里这个人有些像,但是没他这样好看。”
玉面修罗看着男人胸口上那张碧眼黄喙的鬼面问道:
“这个面具代表什么?”
“鹰。鞑靼人相信,鹰是天之使者,传说里神鹰的子孙,正是人间第一个萨满。这又怎么了?”
顾惜朝鹰眼微眯: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面具上的图案。”
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雨化田闻言看向他,接着他的目光就定格在顾惜朝的卷发上。
由于不怎么打理,那头卷发已经长到了腰间。
一绺发丝垂下,正随着青衫人观察鬼面的动作落在冰棺上。
乌黑发尾旋出花来,和棺中四散的银发有一样的弧度。
雨化田只知道顾惜朝的母亲是北宋末年江都花巷里的舞姬,至于这舞姬究竟是何来头,顾惜朝的父亲又是谁,雨化田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而且很可能就连玉面修罗本人也不太清楚。
雪灯文社里,雨化田见过顾惜朝的脊背。
上面除了逆水寒造成的剑伤以外,还有浅浅两道刀痕,其余再无别物。
刀痕?
雨化田眸子里划过错愕神情。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难道……
西厂督主僵硬地低下头去,生生压下一片惊愕。
他已经有了一个初步成形的猜想,这个猜想可以串联起元太祖、长生天之眼、现在这冰棺里沉睡的银发男人、永乐帝遇见的被称为‘长生天’的羽人、还有永乐年间种种怪事、成化十五年灵堂里的灰发男孩……甚至是顾惜朝的身世。
一个原本活在大宋宣和年间的扬州人,为什么会身材异常高挑,又有一头卷发?
顾惜朝的记忆一片混沌。
他肯定在哪里见过这个神鹰面具,可他却记不得了。
河之室的尽头又是一扇门,门后依旧是契丹大字和萨满鬼面。
石壁启开,又是惊世珍宝堆建起的草原雪山景色,美轮美奂毕肖无双。
房间之间总有鬼面,房间后面也总是还有房间。
河之室后面是岸之室,岸之室后又有土之室和山之室,其后是吉、猎、雨、花、雾、七星,就好像是一个在正常不过的鞑靼青年外出打猎牧马,途中会遇到的各种景色一样。
每过两个房间,都会有一具冰船棺。
棺里永远有萨满神服和鹰神鬼面,睡着一位银灰色头发的男人。
只是愈往里走,冰棺男尸的发色愈浅,到最后已经是极淡薄的灰,如一缕轻烟。
七星之室的中间立着一块黑曜石磨成的碑,上面用契丹、鞑靼两种语言写了一首短歌。
这首歌的前几句,正是白鹿王曾经写过的。
“月亮同永恒之火嬉戏,
天狼星低语,
诉说着前路唯一。
在那大泽冰海之底,
沉睡着天之眼眸,
蔚蓝如洗,
白羽之翼。
神鹰守护着汗王珍宝,
传承着来自西边的秘密。
大河汤汤,犹如水精,
河岸巍巍,犹如金泥。
雪白的土覆盖在圣山之上,
吉凶之间选择大吉。
猎人出猎恰逢春雨,
花开红艳,雨水淋漓。
夜里返家遇上大雾,
七星北斗,光华熠熠。
最后云彩的柔软拂过脸庞,
你会看见永恒之火亘古不灭,
寒冰之上,碎雪细细。”
毫无疑问,这是指明如何可以来到“长生天之眼”的一首引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