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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霭如点燃了煤油灯,罩上灯罩。晚饭是提早吃了,从现在到睡觉,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她该怎样度过?刚刚过了农历年没有多久,往常,家里这个时候是很热闹的。但今年不同,哥哥的突然去世使全家陷入了最大的悲哀,所谓全家也只是两个人,她和年老的父亲。父亲已六十几岁,哥哥是他承继香烟的唯一个人,骤然弃世,给他的打击是不可思议的大。因此,哥哥的丧事刚办完,父亲就病倒了,霭如才高中毕业,正在北平准备考大学,接到消息立即回到乡下的农庄里来服侍老父。现在两三个月过去了,父亲的病虽不严重,但也一直没有痊愈。
霭如叹了口气,在火盆里加上两块炭,泡上一杯香片,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看封面,是本《唐诗别裁》。随便一翻,正好是李白的《花间独酌》。霭如轻轻的念了两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就把书往桌上一放,对著灯默默出神。夜是宁静的,只有穿过原野的风声,和窗棂被风刮动的声音。霭如倾听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却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烦躁。父亲房里没有声音,大概已经睡熟了。家里除了她和父亲之外,只有一个耳朵有毛病的老周妈,现在一定也在厨房灶前打盹。霭如忽然觉得一阵凄惶和寂寞,重新翻开了《唐诗别裁》,她不禁自言自语的说:“李白还可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今天晚上这么大的风雪,大概也无月可邀,我连这样的三个人都凑不起来呢!”于是她忽然想起另一阕清人的词:月满西楼7/47
“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她看看灯下自己的影子,不由哑然失笑。但,突然间,她抛下书,站了起来。在窗外的风雪声中,她听到另一种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知道这附近只有他们这一家,再过去,要走五里路,才是赵家的农庄。这样的深夜,这会是谁?她侧耳倾听,脚步声似乎消失了,除了呼啸的风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大概是我神经过敏。”霭如想。但经过这样一来,霭如却有点不放心起来,最近这一带的治安听说不大好,家里只有病弱的老人和妇女,不能不特别小心。提起了煤油灯,她走出了自己的卧房,穿过了中间的堂屋,四面检查了一下门窗,然后走到大门前面。大门是闩好的,但她却听到门外有声音,为了放心起见,她拉开了门闩,打开大门,一阵凛冽的寒风夹著大片的雪花对她迎面扑了过来,她退后一步,猛然呆住了。门外,一个高高个子,手提著旅行袋的男人正站在屋檐下,穿著一件长大衣,衣领向上翻,遮住了下巴,毡帽压得低低的,一对锐利的眼光从帽檐下向她注视著。“啊!”霭如惊呼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向后面退了一步。“你是谁?”在她心中,这一定是鬼魅和强盗之流。
“对不起,小姐,我能请求在这儿借住一夜吗?”那男人礼貌的问。从措辞和语调来判断,显然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是谁?”霭如戒备的问,仍然拦在门口,没有欢迎的意思。“我姓孟,我叫孟雷,从李庄来,预备到前面镇里去,没想到遇到这场大雪,在路上耽搁了。不知你父亲在不在家?我可以请求借住一夜吗?”那男人耐心的解释著,肩上和帽子上积满了雪,每说一句话,嘴里的热气就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
霭如提著灯,依然挡著门,如果是往常,她不会拒绝一个风雪中的客人。可是,现在情况不同,父亲病著,家里除了父亲之外没有第二个男人。这人她不知道他的底细,她也不敢做主请他进来。而且,在目前的情况下,老周妈耳目不灵,收容一个陌生人实在有许多不便。于是,她摇摇头说:
“对不起,我父亲不在家。你想借住的话,向北再走五里路,有一个农庄,他们一定会欢迎你的。”
那男人望了她几秒钟,然后冷冷的说:
“请原谅我,我已经和风雪奋斗了一整天,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走那五里路。”霭如有点冒火,这人总不能强迫别人收留他呀!于是也冷冷的说:“也请原谅我,家里没有男人,不便于留你!”
但,就在这时,父亲苍老的声音传来了:“霭如呀,你在和谁说话?”
孟雷狠狠的盯了她一眼,霭如立即尴尬得面红耳赤,正想再找理由来拒绝这人,孟雷已经一脚跨进门槛,反手关上了大门,对她微微一笑,调侃的说:
“我能见见刚才说话的那位不是男人的老先生吗?”
霭如咬住下嘴唇,愤愤的说:
“你说话客气一点,那是我父亲。”
“是吗?我以为你父亲不在家呢!”孟雷淡淡的说,一面脱下了毡帽,抖落上面的雪。
霭如气得狠狠的跺了一下脚,可是,她立即发现孟雷的眼光里有几分欣赏的意味,而且,她也颇被这男人漂亮的仪表所惊异。她正预备找几句刻薄的话来骂骂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父亲又在里面喊了:
“霭如,到底是谁呀?”
“是一个过路的人,他‘一定’要在我们家借住一晚!”霭如扬著声音回答,特别强调那“一定”两个字。
“外面不是下著雪吗?请他进来吧!叫周妈打扫间房子给他睡!”父亲说。霭如颇不情愿的看了孟雷一眼,气呼呼的说:
“好吧!请进!”霭如在前面,把孟雷带进了堂屋,把灯放在桌子上,对孟雷冷冰冰的说:“你请先坐一下,我叫人去打扫一间房间!”
“我能拜见令尊吗?”孟雷文质彬彬的问。
“你能,可是你不能!我父亲有病,早就睡了!”霭如挑著眉毛说,接著又问一句:“你还有什么‘能不能’的事要请问?”“是的,还有一件,能不能给我一个火?”
经他这么一说,霭如才发现孟雷的大衣早被雪水湿透了,虽然他在克制著,但他仍然禁不住的在发抖。他的嘴唇已冻紫了,经房里暖气一烘而骤然溶化的雪水正沿著袖管滴下来。霭如一语不发的走出去,先到哥哥的房里,在衣橱中找出一件哥哥的厚大衣,然后到自己房里,把自己常用的一个烤篮里加上红炭,一齐拿到堂屋里,先把大衣丢给孟雷说:
“脱下你的湿大衣,换上这件干的。这里有个烤篮,你先拿去用,我去叫周妈给你倒盆热水来,你可以洗洗手脚,等会儿我再给你弄个火盆来!”
孟雷接过大衣,默默的换掉了自己的湿衣,又接过了烤篮,在霭如要退出去的时候,他叫住了她:
“我怎么称呼你?”“我姓李,叫霭如,云霭的霭,如果的如。”
“谢谢你,李小姐。”霭如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房子。在厨房中,她叫醒了正在打盹的老周妈。周妈从梦里惊醒过来,一面端热水出去,一面叽叽咕咕的诅咒著这位不速之客。霭如沉思了一会儿,走到自己房里,把火盆加旺了,然后到堂屋里对孟雷说:
“如果你不介意,你就住我哥哥的房子吧,只有这间房子被褥一切都现成。不过,火盆必须你自己来搬,我们都搬不动。”“你哥哥不在家吗?”“他——死了,才去世四个月,你怕吗?”
“怕什么?”“我哥哥。”“不!我不怕!”孟雷微微一笑。
“那么,你来搬火盆吧!”
孟雷跟著霭如走进霭如的房间,他看了看地上那盆熊熊的火,又打量了房子一眼问:
“这是你的房间?”“是的,你快搬吧!”“不用了,有这个烤篮已经足够了,这火盆还是你用吧!”
霭如静静的看著孟雷,挑了挑眉毛说:“你在逞能吗?你的牙齿已经在和牙齿打战了,快搬去吧,这些客套最好收起来!”孟雷望著霭如,眼睛里有著欣赏和迷惑的神情。然后一语不发的搬起了火盆。霭如带著他走进了哥哥的房间,把桌上的煤油灯捻大了一点,说:
“我猜你还没有吃晚饭,周妈正在给你蒸馒头,只有腊肉可以配,你随便吃一点吧。我想你也累了,吃完东西早些睡,这边书架上是我哥哥的书,他是学哲学的,如果你不困,看看书也可以,你占据了我哥哥的房间,万一夜里哥哥回来了,你还可以和他谈谈叔本华。好,我不打扰你,我还要去看看爸爸。等下周妈会给你送吃的来,还有什么事,你叫她做好了。好,再见!”“等一下,李小姐!”“还有什么?”霭如站住问。
孟雷默默的望了霭如好一会,脸上带著一个奇异的表情,半天才轻轻的说:“谢谢你!谢谢你的一切。”
霭如耸耸肩,微微一笑说:“不要谢谢我,你并不是一个被欢迎的客人,但既然你已经进来了,我只好尽尽地主之谊。再见!”转过身子,她轻快的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半夜,霭如被一阵呻吟声所惊醒了,竖起了耳朵,她立即辨出声音是从哥哥的房里传出来的。在一刹那间,她感到汗毛直立,以为是哥哥真的回来了。她不相信鬼魂,但这是什么声音?她侧耳倾听,呻吟声停了,可是,没有多久,又响了起来。她披上衣服,从枕头边摸到火柴,点燃了煤油灯。提著灯,她勉强抑制著自己的胆怯,走到哥哥的房门前,轻轻的扣了两下门,一面喊:
“孟先生!”没有人答应,但呻吟却继续著。霭如试著推门,门并没有闩,立即就打开了。霭如举著灯走进去,孟雷躺在床上,正在辗转反侧。她走到床边,灯光下,孟雷两颊如火,眉头紧锁,彷佛在强忍著莫大的痛苦。霭如用手推了推他,一面叫:
“孟先生,你怎么了?”
孟雷“哎”了一声,睁开了眼睛,望了望披著一件小棉袄,却冷得发抖的霭如,歉然的说:
“我想我是病了,我在大雪中走了太久——真抱歉,你去睡吧,我想没什么关系。”
霭如把手放在他的额上,禁不住吓了一大跳,皱著眉说:“你烧得很高,你等一下,我去看看有没有药?”提著灯,她又跑回自己房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两粒阿斯匹灵,倒了一杯开水,她拿著药走回孟雷床边,把灯放在桌上,然后对孟雷说:“家里只有阿斯匹灵,先吃一粒试试吧,明天早上看看,如果烧不退再想办法!”孟雷试著支撑自己坐起来,却又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霭如伸过手扶住他,让他吃了药,又扶他躺下。孟雷望著她,深深的叹口气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真对不起你!”
“别说了,睡吧,或者明天就好了!”
孟雷阖上了眼睛,霭如却对著他那英俊的脸庞,发了几秒钟呆,才提著灯轻轻走出去。
第二天早上,霭如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孟雷床边,她不禁大大的皱起了眉头,孟雷昏昏沉沉的躺著,烧得火烫火烫,嘴里喃喃的呓语著。霭如试著推他,他却并不醒来。霭如紧紧的皱著眉,到父亲房里说:
“爸爸,昨天那个客人病了,昏迷不醒,看样子病得很重,我只好到镇上去请个医生来,顺便给您也看看。恐怕要中午才能赶回来。有什么事您叫周妈好了,也让周妈常常去看那个客人。”“那客人病了吗?你去吧,出门的人碰到三灾两病最可怜了。只是你要来回走十五里路,尽快回来。”月满西楼8/47
“我知道,我会租条毛驴骑回来。”
经过一段跋涉,中午总算和医生一齐赶回了家里。孟雷仍然昏迷不醒,似乎烧得更高了。医生诊断之下,判定是急性肺炎,留下了一星期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