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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一直升上七十楼。
一进宴会厅,子盈便看到清晰的夜景:东边是著名的鲤鱼门灯火,西方有青马大桥银光照耀,北方九龙半岛如在眼前,子盈觉得置身天堂一般,不禁轻轻呵的一声。
她的男伴也点头说:“确是难得一见的夜景。”
场内妆扮标致的年轻女子很多,但程柏棠一眼认出女儿,迎上来说:“印南你带子盈参观。”他笑不拢嘴。
高戈穿一件黑色晚礼服,打扮得体。
她显然是熟客,伸手指一指摆设:“这一只是清乾隆青花龙纹尊,那一只是云彩釉金花富贵瓶,由国家文物局鉴定,都是奇珍。”
子盈微笑,轻轻说:“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资产,是她的人民。”
高戈一怔:“是,是。”
那郭印南在一旁也听见了,立刻对这浓眉大眼的女孩改观。
亮丽纱裙与钻冠底下,有着清澈的灵魂。
这时,公关部有人迎上来:“程小姐,你的座位在这里。”
“我与家父程柏棠一起坐就很好。”
公关小姐有点为难。
程柏棠立刻说:“子盈,去跟舅舅坐。”
高戈羡慕地看着子盈。
子盈知道这个座位由母亲悉心经营,却之不恭,只得上座,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子盈身上。
子盈不出声,微笑着坐到舅母身边,舅母与她闲谈:“毕业了,留下来工作吧……”
众人窃窃私议:“那漂亮女孩是什么人?”
“是性尧兄亲姐妹的小女儿程子盈,十分宠爱,刚自英伦读完建筑回来。”
“岑兄,你的建筑公司还不快去罗致,切莫走宝。”
“喂喂喂,是我先看见这位英才。”
顿时半真半假地争个不亦乐乎。
那一边子盈连晚宴主题是什么都不知道。
一桌冠盖熟口熟面好像从前都在电视新闻片中见过,彼时牛津腔十足卷着舌头一本正经说胡语,今日又忙着讲普通话及上海方言,原班人马,真没想到适应能力如此高超,子盈无比钦佩。
舅舅有事,先走一步,子盈回到父亲身边。
程柏棠踌躇满志,谈笑风生。
高戈轻轻说:“子盈,来,去补粉。”
子盈根本没有粉盒,也只得跟着走。
在化妆间高戈轻轻问:“你舅舅同你说什么?”
子盈想一想:“叫我好好工作,贡献社会。”
高戈有点急:“他有无说此刻是投资良机?”
子盈笑:“要说,也不会在这么匆忙的时刻说。”
“你看呢?”
子盈答:“你问道于盲。”
“不,子盈,旁观者清,你分析来听听。”
“你投资了许多?”
高戈点头:“我手头有三幢豪宅,总值一亿,投资两千万,余数借贷,此刻已经对本对利。”
子盈说:“这纯是我私人意见,好放了,下次再赚,港人叫做得些好意需回头。”
“可是,回归后样样火热,眼看可赚五千万。”
子盈好奇:“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高戈不禁笑:“子盈你真是个孩子,你娘家富裕,你不知钱的好处。”
子盈说:“投资有风险,夜长梦多。”
“你妈妈手中东西都已放清?”
子盈微微笑:“家母从不炒这炒那,她娘家比我娘家更加富裕。”
“子盈,我明白了,谢谢你。”
子盈笑笑。
她们两个人走出化妆间。
子盈想,过一年高戈那些豪宅升到十亿,不骂死她才怪。
但是可能吗?世上焉有花常好、月常圆的道理,妈妈时时说:每当红时便成灰,她命中什么都好,只有婚姻失败。
程柏棠迎上来:“你们谈得好投机。”
只见客人喝了几杯兴致高正打拍子唱歌,此刻都不唱西洋民歌了,改哼中国民谣。
高戈款款上台去,嘹亮清脆地唱一曲《白毛女》中的“喜儿过年”,博得掌声如雷。
子盈觉得奇怪,在互联网中得知,这歌已是30多年前的事,内地此刻流行重金属音乐,言说香港没有音乐人,他们先进得不得了,没想到港人那么努力模仿内地的过去。
宴会散了,郭印南送她下楼,司机把车驶过来。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有一份悠然自信:“程子盈,可以约你看戏吗?”
子盈转身:“有无更好去处?”
“九龙城寨已经拆卸,张保仔洞不复存在,虎豹别墅是历史陈迹,不如去深圳吧。”
子盈心动,把电话号码告诉他。
他写在手腕上。
子盈道别回家。
家真好,永远在等她,门一开,妈妈呼唤爱女的声音,家常小菜的香味,寝室中整洁的被褥……永远都诚实可靠。
她沐浴后上床睡觉,想到第二天既不用上班又毋需上学,不禁内疚,耽久了,不知会否变成都会其中一个名媛,无所事事,日日以名贵衣服及绯闻见报。
子盈一早起来,陪阿娥到市场买菜。
阿娥选择蔬菜,一贯蹲下亲手挑选,同新派人惯用手指不一样。
子盈感喟:要做得比人家好一点点,就得多出十倍力气。
子盈试探问:“为什么不到超级市场,卫生方便。”
阿娥说:“冷冰冰,不新鲜,不知在保鲜纸里待了多久,你看街市多有生命力。”口气像诗人,子盈不住点头。
住外国惯了,只觉动物肉体肢解了挂在钩上逐块割下出售有点野蛮。
还有,将活鱼自缸中取出,当众用木棍大力敲它的头,鲜血四溅,可怕吗?看惯了就不觉得。
街市有一种特有气味。
“你妈妈说你放了学专吃沙丁鱼及泡面,然后啃生芹菜及胡萝卜。”
“是呀,真苦,阿娥要多疼我。”
“你几时跟我到上海去,我带你去吃个痛快。”
子盈觉得生活精彩。
从前局促地困在一个小岛,最远去大屿山;现在海阔天空,可以一直走到东北松花江、大兴安岭、长城、戈壁,甚至布达拉宫。
电话来了。
对方喂一声,她就说:“你是郭印南。”
年轻人有点高兴:“程子盈,你没出去?”
“出去了怎样听到你的电话?”
“也许是手提电话。”
“我没有那么多话说,我没有手提电话。”
郭印南对她又增好感。
“我正在看报找工作。”
“你要‘找’工作?”他不置信。
“一份适合新人做,有创意有自由度的工作,薪水不限,刻苦耐劳。”
“敝公司正请人。”
“你们是什么公司?”
“咦,昨晚是华南建筑公司请客,你不知道?”
子盈愉快地答:“我不知。”
“出来慢慢讲。”
“到何处见面?”
“你索性到华南来看看,一起吃午饭。”
“咦,我们不是去深圳?”
“那要到周末。”
“一言为定。”
郭印南心里甜丝丝,没想到这么顺利,她并没有玩手段表示奇货可居。
小郭跑去同老板说了几句话。
老板岑宝山大喜:“我们正要用这样一个人。”
决定亲自招呼,立刻命秘书去私人会所订位子吃饭。
子盈来了,一袭深蓝色裙子,看了叫人舒服,岑氏一见,放下心来,他怕子盈的钻冠永不除下,现在去了这层疑惑。
午饭间,他告诉子盈:“你听过上海附近崇明岛这个地方吧,富商杜步民是崇明人,一心想回去建设家乡,他想盖一座大型商场、一所小学及一所中学。由郭印南这组负责,你可有兴趣参与?”
子盈不住点头。
“可是,令尊会放人吗?”岑氏试探问。
子盈笑笑不答。
岑氏知道程子盈身世,她父母已经离异,她与母亲比较亲近,亦即是说,在她舅舅面前颇好说话,有这样一个伙计,无异与权贵的距离拉近。
有多近?让外头的人猜一猜好了。
“我把职员合同做好给你看。”
子盈正在吃苹果馅饼加香草冰淇淋,那对美味陶醉的可爱表情,叫岑氏都发呆。
他稍后说:“她工作能力也许稍逊,印南,你带着她一点,她是一块生招牌。”
“知道。”
子盈回家同母亲说起到华南上班。
王女士沉吟:“华南……我去问问长辈……”
半晌回来:“是个殷实字号,老板岑宝山做事负责,并无投资炒卖。”
“那我下星期一开始工作,周末去深圳游玩。”
王女士不出声。
“妈妈不喜欢北上?”
“我最喜欢的城市是将沉的威尼斯,不过,现在还这样崇洋,天打雷劈。”
“今日应该怎样说?”
“若要吻合潮流,你要说:‘一个时代已经结束,新时代新人类应当在互联网上建设新中国。’”
子盈没想到母亲那么幽默。
子盈说:“幸亏妈妈已经退休。”
王女士答:“我从未工作,又如何退休?”
“妈妈,当年你也是港大英语系高材生,至少也可到政府当个女官。”
王女士感慨:“懒呀,免得过则免,看到女同学跟着英国人满山跑,既得含羞答答,任吃豆腐,又得刻苦耐劳能说会道,唉,算了。”
稍后,程柏棠知道这件事,气得跳脚。
子盈不出声,任由父亲抱怨。
她不过想吸收实际工作经验,在别处做,少点是非。
下午,她陪舅母去看了出舞台剧,台前幕后人员齐齐涌出招待。
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场面?像戏中军阀出巡。
民风肯定在朝另外一个方向走。
周末,郭印南来接子盈出去。
王女士早已把他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
郭小生在社会上丰衣足食,全凭自身努力。他家住在一个叫黄埔花园的大型住宅区,小康人家,父母是正经好人,此刻尚在中学教书。他有一个兄长,已婚,兄嫂也教书。他功课优秀,读建筑专业,又会做事,已是华南小小主管。
王女士想了想,赞成子盈结交这样的男友吗?并不,可是也不便反对。
人家好好一个男孩子,如果能够善待子盈,也很匹配。她不能把爱女关在家里一辈子。
让她去吧。
只见她背上背囊预备出发,便对她说:“小心扒手。”
“小心什么?”子盈瞪大眼。
“扒手。”
她有信心郭印南会保护她。
小郭进门来,子盈介绍他给母亲认识。
王女士殷勤招待,小郭不算英俊,可是笑容讨人喜欢。王女士见他头发牙齿指甲都十分干净,还有,衣裤都经细心洗熨,一件背心是母亲手织的温暖睥,倒也颇有好感。
刚巧阿娥说微波炉坏了,小郭说:“我来看看。”不出一分钟,已解决问题,阿娥得寸进尺:“搅拌机也不灵光。”小郭又替她换过新插头。
连王女士都看不过眼:“阿娥,你找电器师傅来一次。”
好不容易过了三关才出得门。
郭印南带子盈去搭直通车。
“你想微服出巡,这样多看点。”
真善解人意,又够体贴,与子函完全不同。
在车上,他剥橘子给她吃。
子盈忽然问:“你是自由身吧。”
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说:“我独身,也没有女友,最近几年都没有约会。”
以示公允,子盈说:“我也是。”
郭印南看着车窗外,有点感动,子盈的赤诚今日少见,在外国长大的她异常可爱,他必须谨慎,不可这样快便爱上人家。
途中子盈贪看风景,乡郊绿油油,最讨人欢喜。近城镇,天空转为灰暗污染,高楼大厦林立,架空天桥密麻麻,交通混乱。
小郭眼明手快,叫部车往酒店驶去。
上车时他说:“在车上不要说话。”
紧紧握着子盈的手。
子盈忽然想起,少年时,每逢司机休息,她叫计程车,母亲也这样叮嘱:不要在车上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