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襦袍老者向贝兰孙望去一眼,环顾四周,摇头一叹:“后生可畏,老夫贝锦倩。”
闵友意一听这声音,拍掌低叫:“啊,你是守刀的老头。”
贝锦倩扭头看他,端详片刻,又盯着玄十三打量一阵,突然转身向林间走去。遥池宫护卫让出一道,他穿过后,直接来到饶奋藻所立之处。
四目相对,皆是华发苍苍。
贝锦倩先一步打破沉默:“你我间的恩怨,何苦难为小辈们。我当年误杀你子,欠你一命,今日,你要我断手断足方能解恨,我自断便是。”
第十一章 乌夜点绛唇(3)
饶奋藻瞪着他,眼中是一段难解的怨恨。
“饶兄,”贝锦倩苦笑,“当年误杀,我心生愧疚,封刀退隐。我曾发誓,有生之年绝不出洞,我以为你我无缘再见,没想到还有今日。小辈们戏闹江湖,后生可畏,我多得丑相禅师开导,今日才悟得拿起与放下。”他向贝兰孙投去一瞥,眼中既有慈爱,亦有愧疚,“我儿兰孙,自幼失母……我身为人父,亦对他有愧,我杀你一子,偿你一命,是否能化去你心中怨恨,别再为难我儿?”
“我佛慈悲,善哉,善哉!”一声清亮佛喏,坡林里走出一名小和尚,他身后跟着一名脸有疤痕的老和尚。那疤痕触目惊心,令老和尚看上去有些丑怵之态,而小和尚眉清目秀,僧袍鼓风,倒颇有些法相庄严的味道,众人听他道:“饶兰若,贝兰若,冤家宜解不宜结,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饶奋藻见了老和尚,表情小小一怔,喃道:“丑相……”
“饶兰若,此时不放下心魔,更待何时?”丑相清声吟语,似佛法扬诵。
年过半百的两人视线再一次交汇,岁月不饶人,彼此眼中已无年轻黑发时的模样,云烟过眼,两人却不约而同回忆起年轻时对酒当歌的豪情。
曾经,他们是朋友……
他痛失一子,他心怀愧疚……
此时不放下心魔,更待何时……
更待何时……
岁月流逝,某些事情像沙石一样沉淀下来,某些事情却如细尘般流入大海,再无痕迹。满头灰白的今日,两人突然大彻大悟,相逢一笑泯恩仇,皆大欢喜——这是结局?
休想!闵友意皱眉。
丑相与两人说话之间,玄十三已走到闵友意立足的坡石边,他摇摇手,退了拾衣的两名部众,表情有些怪异,“他是贝锦倩?嫣,你认识他?”
“……”闵友意瞪他。
“啊,”似想起什么,玄十三正色道,“嫣,我没有躲在树上看戏,真的是刚刚赶到。”
这话言下之意,即是说他没有隐身某处看戏,也没有故意等到危急关头才跳出来救人的恶趣好,那种出场方式或许适合某些江湖英雄,但不适合他。
“老子知道。”尊敬归尊敬,面对男人,闵友意的习惯一向不改。况且,这种事随便提提就好,没必要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解释吧。
玄十三似是听习惯了,捂嘴轻笑,神态轻松,眸子一转,他忽然向侧方瞥去一眼,笑道:“姑娘看够了吗?”
被……被发现了……蹑手蹑脚的女子颊上飞红,捏捏竹签,怯怯从树后走出来,她身后是一位绿袍公子。
“画画的?”玄十三走向二人。
“在下楼隐,幸见玄尊。”绿袍公子浅笑抱拳。能靠近此处,他也小有惊讶。两方对阵时,长孙淹左瞧一下右瞧一下,他随着她的步子保护,倒也没注意走到什么地方,直到她如猫儿般停在一棵树后,口里念着“形俊形俊”,他才发现他们竟然穿过夜多部众来到闵友意站立的石下,而那群夜多部众眼观鼻、鼻观心,当他们无形一般。
玄十三挑眉,并未介意长孙淹的打量,等她打量够了,他正欲开口,一道人影掠风而来,伴着轻叫:“淹儿?”
“淹……”玄十三抿唇,双眼恍然一炫,“哦,你是嫣的徒弟?”
嫣的徒弟……嫣……是指他吧……长孙淹看看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俊公子,再瞧瞧玄十三,垂下长睫,小声道:“玄……玄公子……”今日一定是她大饱眼福的黄道吉日,不然,一下子跳出这么多形俊之人,瞧得她手痒……
“他唤你淹儿,你唤他什么?”玄十三抚着下巴发问。
啊?她愣怔,不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却也顺着他的问题开始思考:她唤过他什么……呢?师父?没有。友意?没有。闵公子?好像也没有。
她唤他……她只想唤他……
一个字绕在舌尖,她竟吐不出来。
玄十三无意为难她,转笑道:“二位来此,也是为看比赛吗?”
第十一章 乌夜点绛唇(4)
他一提比赛,众人绕来的视线又向贝锦倩那方投去,楼太冲心中亦有好奇,他向远处望去,见饶、贝二人仍在低声对谈,却有另一道冰冷视线自对面投来,他寻目望去,是贝兰孙,而他瞪的人是……楼太冲侧头,他身边是闵友意。
闵友意也在瞪人,他瞪的是楼太冲。
他讨厌绿色……不露痕迹地挤开楼太冲,他正要引长孙淹去坡石后的安全处,却听她道:“玄公子,我……我能在你的衣上绣花……吗?”
“淹儿?”闵蝴蝶嘴角抽搐。他是不是瞪错了人,他应该瞪的人是玄十三。
玄十三微显诧色,惊讶一闪而过,他瞥了闵友意一眼,趣笑点头,“好。”
长孙淹欣然一笑,当下解开绕在腕间的香囊,取出针线,那神情竟是此刻便要在他衣上绣花似的……不,根本就是。
瞧她纤指翻飞,彩线绕手,玄十三终于不掩诧异,眸底镀上一层惊趣。待她再度抬眸,已是一手持针,一手拉线,目光在他钴蓝色的长袍上梭巡,眼中再无他人。
闵友意凝着神情专注的女子,眸底是一波荡漾。
“绣在……衣襟第二颗盘扣边,可以……吗?”她已在衣上寻得位置。
低头瞟了瞟盘扣,玄十三两手一摊,颔首,“请。”
这位姑娘的确有趣,莫怪能令他夜多窟主失了常态……任她解开襟上两颗盘扣,玄十三以趣味的眼神止了部众们欲脱口的阻拦。
长孙淹轻抚衣袍,眼中只有衣线,全没想过男女有别。针尖在布料上停了停,轻轻扎进去,慢慢拉出第一针。歪头想了想,她的动作突然快起来,一勾一挑,一拉一紧,寸寸之间,仿若飞花成阵。
南堂郁金……日华浮动郁金袍,尽铺龙脑郁金香……郁金之花她见过数次,那是一种长茎奇花,瓣有鲜红,有丝黄,茎杆碧绿修长,开花之后,绝傲于绿叶之上,美得令人窒息。
上次在七佛伽蓝,她站得远,瞧玄十三不真切,今日近观,只觉得“南堂郁金”四字根本就是为他而生。想在他衣上绣花,是兴致所来,如玄十三这般莫测的江湖人物,此刻不绣,她以后还有机会……吗?正如当日在崖下,她想在他衣带上绣一只蝴蝶……眸光一瞥,她瞧到身边静默之人垂于膝边的一片浅紫。
那只蝴蝶仍在……心头不知为何涌上淡喜,她拈针破颜,指翻线长,如桃花点地。
然而,她欣喜,玄十三含笑,七破窟部众却暗生警觉。
她的针就在我尊的颈脉边。
若要伤人,只需轻轻一刺。
部众们心中一凛。不是他们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江湖凶险,半点也马虎不得。觉此,已有部众微微踏前一步,眼含警惕地瞪着纤纤笋指中的那根针。
玄十三眼眸半敛,下颌微抬,耐心地等着长孙淹在自己衣领上绣花。部众虽警惕高涨,却也不敢打扰,包括闵友意。
闵友意不打扰,只因他双眸中只有神情专注的女子,哪顾其他。况且,玄十三喜怒不定,他既然放任淹儿在衣上绣花,可见心情不坏,若此时打扰……不妥不妥,他曾有一次惹恼了玄十三,被他惩罚打扫各窟茅厕……念念之间,她已收针断线,众目向盘扣边望去,钴蓝底袍上,一朵鲜红的郁金半羞半合,茎杆以碧线绣出,一片狭长的侧叶向左方弯偏,正好与盘扣相接。
伸手抚了抚,玄十三颇为满意,扣上盘扣,突听远方传来响动,他侧目,部众们也将绣花这一小插曲暂时捺下,向贝、饶二人看去。
远远,贝锦倩愿向饶奋藻赔罪,但饶奋藻丧子之痛依然难平,众人听到响动时,贝锦倩正举臂凝气,衣袍鼓起,一声清啸,空中银牙一闪,一柄银白大刀被他吸了过来。
刀长三尺六寸,银白无鞘,寒气逼人——渐、海、鳞、牙!
贝锦倩手腕一翻,那刀竟向自己腿下扫去。
他这是……众人大骇,丑相急急出手相救,饶奋藻抬手阻止,闵友意疾扑贝锦倩,凌空扯下腰带,向刀身卷去……
第十一章 乌夜点绛唇(5)
这一切虽快,却不及那更快的一人。
“渐海鳞牙”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操纵,在贝锦倩手腕翻转之际,牙刀已脱手飞出,惊鸿掠影的一刹,刀握在另一人手中。
冰颜无笑,白袍无尘,北池雪莲贝兰孙。
寒冰般犀利的眸子向饶奋藻瞥去一眼,仿佛看的只是街边的陌生甲。手握龙吞口,将“渐海鳞牙”扛在肩上,他转看贝锦倩,“爹,如果早知道和尚念经能让您早早出洞,孩儿一定会请和尚去遥池宫念经。”
“……”这是孝顺儿子说的话吗?
手在龙吞口上一转,他垂眸,“孩儿自幼失母,爹忍心让孩儿……再失父吗?我不理窟佛比赛,饶家长子当年已经死了,饶奋藻在怨恨爹之前,为何不想想,他自己有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儿子。”说完这话,他不再看僵硬的父亲,转向闵友意,又道——“闵友意,我的妻子在哪儿?”
“在老子床上。”玩世不恭地耸耸肩,蝴蝶本性不合时宜地冒出头。
白衣飘起一角,冰眸浮现杀意,“如此,黄泉路上,你走好。”
言落,杀气如冲栏野马,再不掩饰。手腕转如射弓,银牙竖立,一刀劈去。
刀气仿佛星宿斗牛,自锋尖咆哮而出,闵友意闪身躲避,不忘回头大叫:“快躲!”
轰——碎石飞扬,众人急避,只见两道人影在飞石中闪动,隐约不清,而刀光却如夜空闪电,一招一式,凌厉逼人。待到沙石静下,两人各立一方,四周松木已断残无数。
对视良久,闵友意突道:“老子的刀法不错吧。”
“是不错,”贝兰孙点头,原来,他刚才将闵友意当夜在连云阁所使的刀法如数重演了一遍。如他这般过目不忘的学武之人,当今江湖有,但不多。冰眸慢慢动了动,贝兰孙唇勾半笑,却笑不达眼,“今日,我教你如何使用渐海鳞牙。”
刀身一横,贝兰孙四周空气刹那降下,仿若冰雪凝固。
闵友意撇撇嘴角,眼睛向右方挑了挑,两丈之外,站着那沃丁。
方才,贝兰孙只在招式上将他的刀法重演,记忆之好令他佩服,但,仅是招式,没有配合内息,此刻,犀利寒气破空四射,贝兰孙明显想将渐海鳞牙刀法与内息合二为一。他是肉身凡胎,还没到铜骨铁臂的地步,被刀劈中绝对会流血,如果他再这么赤手空拳,岂不只有逃跑的分……
贝兰孙脚尖一动,闵友意转身向那沃丁扑去。
“借剑用用。”抽出那沃丁腰间的佩剑,不理他的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