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濙传》:惠帝之崩于火,或言遁去,诸旧臣多从者,帝疑之。五年遣濙颁御制诸书,并访仙人张邋遢【一说张邋遢或即张三丰。这里,朱棣以寻仙为幌子,派人四下查找朱允炆下落】,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察建文帝安在。濙以故在外最久,至十四年乃还。所至,亦间以民隐闻。母丧乞归,不许,擢礼部左侍郎。十七年复出巡江浙、湖、湘诸府。二十一年还朝,驰谒帝于宣府。帝已就寝,闻濙至,急起召入。濙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先,濙未至,传言建文帝蹈海去,帝分遣内臣郑和数辈浮海下西洋——至是疑始释。{116}从永乐五年起,胡濙衔命在外奔波竟达十六年,到永乐二十一年似乎终于查实了朱允炆的下落。当时朱棣在宣府,胡濙星夜前来汇报,赶到时朱棣已睡下,但左右还是叫醒了他,他也就“急起召入”,可见重视之至。胡将其掌握的情况一直汇报到凌晨——究竟说了什么,除了胡濙和朱棣这两个人,谁都不知道,《明史》的编修者们也不知道。但《胡濙传》很明确地指出,朱棣多年来的疑虑,是在这一天打消的。《胡濙传》也再次重复了《郑和传》的说法:朱棣派郑和下西洋,是为了寻找建文帝。显然,这一点是作为官方史的《明史》所认定的事实。同样,当时朝鲜的官方史《李朝实录》留下的记载,也证明朱棣确实严重怀疑建文君臣流亡到了外国,并不遗余力地加以追捕;永乐元年二月,朱棣这样指示赴朝鲜的使臣:建文手里有逃散的人,也多有逃去别处的,有些走在你那里,你对他每【们】说知道,回去对国王说,一介介都送将来。{117}据此很容易得出结论,郑和下西洋的起因,根本和“航海探险”无关,绝非堪与导致地理大发现的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航海同日而语者。永乐年间的下西洋进行了六次,最后一次为永乐十九年正月出发,时间恰在永乐二十一年二月胡濙夤夜驰至宣府汇报之前,而在这以后,朱棣果然停止了对郑和船队的派遣——这就是《胡濙传》所谓的“至是疑始释”,暗示胡濙提供的情报让朱棣认为下西洋的行动已失去意义。
——郑和下西洋非关“航海探险”,此第一辨也。
除“踪迹建文”,郑和下西洋的第二目的,如《明史》所说在于“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可能这两个目的在七次下西洋的过程当中,主次有所易位。开始时,“踪迹建文”是主要的,但后来“踪迹建文”明显无望,于是“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转而成为主要目的。
史书上只笼统提到郑和船队共计二万七千八百余人,但可以想象除了官员、海员以及杂役等众,绝大多数为士兵。如果每次航行都保持这样的人数,则郑和船队自非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那种小型冒险家组织,实际上是一支庞大的远征海军(水师)。而这样的规模,远超乎捉拿建文君臣这区区流亡者的需要,非“耀兵异域”不足以解释。在七次下西洋的主要区域内,诸海国多为“蛮夷小邦”、“蕞尔之国”,而近二万八千人的郑和舰队,休说当时那样一些国家全然不能抵挡,即在现代亦足称大兵压境。
因此,朱棣轻而易举地达到了他的目的,在长达二十年的过程中,郑和舰队只有三次诉诸武力,其余所到之处,都是兵不血刃而令其臣服,那些“蛮王”之使纷至沓来,到北京朝圣献贡,朱棣的虚骄之心得到极大满足。时人这样颂扬他的荣耀:“天之所载,地之所覆,贡献臣服,三世五世,不过是矣。”{118}吹捧朱棣可同三皇五帝相埒,很是肉麻。朱棣自己更飘飘然而有世界领袖之感,永乐十七年他在劝诫暹罗国王不得侵扰满剌加国时,俨然一副救世主兼地球总管的口吻,而视此二国皆为“朝廷”臣属,说:“满剌加国王现已内属,则为朝廷之臣。彼如有过,当申理朝廷,不务出此而辄加兵,是不有朝廷矣。”虽然我们不必苛求朱棣在那时能够具备“国家不分大小一律平等”的意识,却宜予指出,郑和下西洋大大助长了他好大喜功、“欲远方万国无不臣服”{119}的心态,这从根本上违背了朱元璋制订的“勿勤远”、不扩张、与民休息、注重本国民生的国策。
——由上可知,郑和下西洋的实质是炫耀武力以宾服四方,满足朱棣身为“上国天朝”之主的自我崇拜心理,此第二辨也。
随后应搞清楚,郑和下西洋是不是一种开放姿态,是否代表永乐时代并不闭关锁国?在目前中学的历史课教学里,讲到郑和下西洋,就常常拿来与清代闭关锁国政策相对照,似乎前者体现了一种与闭关锁国相反的意识。例如采用相当普遍的北师大版初中教材《中国历史》下册第23课,标题即闪烁其词地写成《从郑和下西洋到闭关锁国》,其中还说:“清朝的闭关政策对西方殖民者的侵略活动起过一定的自卫作用,但对中国产生了严重的后果,使中国在世界上逐渐落伍了。”言下之意,闭关锁国乃是清朝以后的情形。
暂且不论郑和下西洋的含义如何,仅就该教科书所提供给学生的闭关锁国乃清朝以后的情形这一认识,已大有误人子弟之嫌。中国文化的锁国心态,根深蒂固,由来已久,绝非清代后才形成。其原因相当复杂,跟中国的地理环境、政治体制、社会伦理、经济发展水平乃至周边民族与国家的文明程度,都有一定关系;若极而言之,庶几可认为华-夷论的历史有多久,锁国意识便有多久。纵观历代,唯一真正扬弃锁国意识的,仅唐代而已。
不过这种意识所造成的问题与困难,明代以前都不很明显,也不很迫切,尚未成为中国社会的一个较为主要的矛盾。随着中古世纪接近终结,世界明显加快了不同文明间的融合的脚步,也带来越来越多的冲突,此后,由来已久的锁国意识渐渐成为中国的沉重精神负担和最突出的问题,而在清代中期后演变成危机。
此一过程,即从明代开始。明代中国与外部世界的矛盾冲突,除传统的先进农业文明与原始游牧文明的冲突外,又加入一个新的因素,并且愈益突出,亦即由对外商贸而引发的冲突。其最引人注目者,当为东南沿海的“倭祸”——日本早自隋唐便与中国交往密切,但“倭祸”却是典型的明代危机。此时,日本列岛已非隋唐时蒙昧初开之状,其社会固有结构,正催生它延至今日的极度依赖海外贸易的特点,于是,借“朝贡”为名,频频前来中国东南沿海交易,但日本人之需求,偏与中国自给自足的经济形态相抵触——中国一方,因为不感到与外贸易的需要而宁愿置海防安全于优先考虑位置,乃颁行“海禁”政策,日本人一方则与中国货殖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两相矛盾,间以若干其他原因(海盗的勾结、官府的腐败等),遂频频作乱,与北面建州(女真)问题并为明代的两大心腹之患。
所谓“海禁”,是对沿海或海外的对外贸易的禁止。这项政策前代未有,由明代首创,而清代袭之。前代未见,似不宜顺势理解为过去国门就大开,还不如理解为过去这问题不那么迫切。明清两代面临的世界,跟宋元以前很不相同了。邻近的日本,已处在骚动之中。遥远而尚基本不为中国所知的欧洲也告别了黯昧的中世纪,正在发生巨变,逐渐将触角伸向东方;及至晚明,传教士开始登陆中国——中西方互动这一现代主要矛盾,正萌发于明代。所以,“海禁”政策不迟不早,偏随明代而生,并非偶然,亦不可尽诿之于明太祖朱元璋个人的小农意识。
朱元璋不过是在新形势下,顺从了中国惯有的思维方式,做出的他自然会做出的反应与决策。在他看来,中国物产丰富,一切应有尽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远优越于“蛮夷”——在当时,这倒确为事实——绝不有求于外;一切贸易中国皆无利可图,徒利他国;而且除无利可图之外,还不免承受种种骚扰和麻烦。特别是胡惟庸案发生后,据查后面有日本人的背景,令他深受刺激。
他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堵”。洪武七年罢市舶司,厉行海禁,既不许私人出海,亦不派官船出海贸易,更不许外商船只来华。《大明律》规定:“擅造二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谋叛已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凡将牛、马、军需、铁货、铜钱、缎匹、绸绢、丝帛私出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将人口、军器出境下海者处死。
那么朱棣时代又如何呢?许多人认为“海禁”政策在朱棣时代有所松动,根据是永乐初年朱棣恢复了被朱元璋关闭的浙江、福建、广东三路市舶司,并开设了接待洋商的“四夷馆”。
其实,中国传统海上贸易分贡舶贸易和商舶贸易两种形式。后者为商业性质,前者则具有浓厚政治色彩,是“天朝上国”羁縻海外诸国、确立宗藩从属关系的手段。外国以臣服姿态来华“进贡”,“朝廷”则以“赏赐”之名对“诸夷”的进贡货物给予丰厚回馈,以示皇恩浩荡。朱棣恢复市舶司、开设“四夷馆”,纯粹出于这个需要。单单“四夷馆”这个名称,便足可知事情的实质是什么。市舶司只受理合乎规定、发给“勘合”{120}的外国贡舶;贡舶贸易中的外国商人也从未被当做商人看待,而称“番使”,是携礼物来向中国皇帝请安问好的使节。永乐间除贡舶贸易外,对所有海外商贸均加禁止,民间的自由贸易更是绝对不许。朱棣甚至刚上台就在即位诏书中强调,洪武间的“海禁”政策将继续奉行,没有任何改变:
缘【沿】海军民人等,近年以来,往往私自下番,交通外国,今后不许。所司一遵洪武事例禁治。{121}
为贯彻“海禁”,朱棣还责令“禁止民间海船”,“原有海船者悉改为‘平头船’,所在有司防其出入”。{122}这些政策和措施,说明朱棣时代“海禁”政策没有任何松动,所发生的变化无非是朱元璋禁止的海外朝贡,被朱棣恢复了,这除了说明他更醉心于“四夷”的尊奉,更乐于此道,就没有别的意义——其动机,与“欲远方万国无不臣服”而派遣郑和船队,可谓一以贯之。
——故郑和下西洋断无反锁国意识、展示开放态度的含义,此第三辨也。
最后,郑和下西洋对历史文明的贡献究竟如何?欧洲人从地理大发现中享受到的文明成果十分丰硕,玉米、土豆、棉花、烟草、咖啡……这些如今他们生活中须臾不可缺的东西,都是由航海探险家们带回欧洲的。那么,郑和船队给中国带回了什么呢?多是奇花异草、珍禽瑞兽、珠宝香料,所谓“明月之珠,鸦鹘之石,沉南速龙之香,麟狮孔翠之奇,楼脑薇露之珍,珊瑚瑶琨之美”{123},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只能满足皇帝贵族的猎奇心理,供其把玩,对民生毫无用途,更不曾对中国的物种和经济生产带来重大影响,我们并未听说至今哪一样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是由郑和下西洋带给我们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相反的方向上,郑和下西洋对于世界文明发展,倒颇有功绩,被带往各国的物资主要有丝绸、瓷器,此外还有铁制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手工业品、茶叶、货币、历法、衡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