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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也”。这番话,不光是批驳了,隐约也在揭露正德说谎,并责备他有负父母期望,相当不留情面。
朱厚照却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五月,他借口天气“炎热”,将“一日暴之,十日寒之”式的学习,也索性中止,下旨“至八月以闻”{46}。等到八月,却赶上大婚,只好再次推后,迟至九月三日才重开日讲。可是十月间,我们又从李东阳所上奏折里得知:“近日奉旨停免日讲,至明年二月以闻。”屈指算来,从五月借口天热停讲,到九月复讲,总共讲了不过“十一二日”,现在又传旨停讲,而且一直要到明年二月再提此事。也就是说,在几乎整整一年当中,朱厚照的学业都是荒废的。李东阳在奏章中苦劝:“冬至节尚远,天未甚寒,停止讲读似乎太早……伏乞收回成命仍旧日讲。”但结果是“不纳”{47}。翌年即正德二年的二月,三起三落的讲学恢复未数日,旋又罢停。三月李东阳上疏,称:“比奉旨罢日讲,伏望特降纶音,仍旧日讲。”未见答复。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看见辅臣就学习、读书一事进本督促和恳求朱厚照,双方持续两年的劝学与反劝学的拉锯战,最后以朱厚照的胜利而告终。
在整个过程当中,朱厚照把他对读书、对圣贤之道的反感,表达得淋漓尽致。为了躲避读书、躲避责任、躲避圣贤之道,他说谎、搪塞、耍赖、装聋作哑、出尔反尔,使出浑身解数与朝臣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刘健、谢迁、李东阳等人虽有弘治遗命在身,名义上又是朱厚照的老师,但这些身份的“合法性”,在一个无知然而身为天子的少年面前,被证明没有任何意义。这场劝学与反劝学斗争的实质,实际上是承认或者拒绝“为君之道”,绝不止是读不读书的问题。从一开始,朱厚照就借这件事,明白表明他断然不肯就范于儒家伦理所规定的“君主”理念。反过来说,刘健等人渐渐也觉察到危机远比日讲、经筵不能恢复或屡被中断严重得多,正德元年六月,刘、谢、李三老联名上疏,用两句话来概括朱厚照登基后的表现:“视朝太迟,免朝太多;奏事渐晚,游戏渐广。”{48}这透露出他们的不满已从读书方面发展到对朱厚照的君德产生质疑。
秦始皇之后,中国大部分时间都维持着大一统格局,其基本缘由之一,在于汉代以来国家治理一直建立在“皇权+文官”统治这样一个基础之上。反观中世纪至现代民主政体之前的欧洲,以教会、世俗君主和贵族武士的三足鼎立为基本权力结构,不能实行真正的中央集权,所以那里时常处于四分五裂之中。中国的大一统,至关重要的是文官系统的环节,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士大夫阶层。它的基本功能在于作为一个中介,承担君权与民间社会之间的通讯,范仲淹之名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再好不过地演绎了这个阶层的特性。
但是,以往在粗疏和大而化之的阶级批判的误导下,中国人对自己历史上的封建统治机器有许多概念化的错误认识,尤其不知道、不了解帝权与文官系统之间的真实关系,以为后者对于帝王一味效忠服从,沆瀣一气。其实,严格地讲,文官系统或曰士大夫集团并非唯皇帝马首是瞻,它有自己的理念、准则和职业操守,那便是儒家伦理。儒家伦理里面的“道”是高于一切的,包括作为具体个人的君王。创始人孔子已经注意区分“国家”与“君主”的概念,将国家置于君主之上,认为君主的正义性(合法性)来自于“国有道”,来自于国民的拥护,所以说:“国有道则民昌,此国家之所以大遂也。”{49}“君以民存,亦以民亡。”{50}“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矣。”{51}亚圣孟子进一步发挥孔子的思想,毫不含糊地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52}亦即,在百姓、国家、君主三大要素里,君主是最次要的。不宁唯是,孟子还彻底认定一旦君权失道,其被推翻是合理合法的:“顺天者存,逆天者亡。”{53}“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54}在君主制时代,这样的思想不可谓不激进。
不错,士大夫确有“忠君思想”,“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并非虚言。但如把士大夫的“忠君”看做忠于皇帝本人,却完全没有搞对。士大夫所忠之“君”,乃是合乎其理念之君,并非某位坐在龙床上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的人。当一位人君是这副德性的时候,真正的士大夫是绝不服从的,相反,会拼着性命去纠正他。只要君主的所作所为不合圣人之道,士大夫宁可不要脑袋也要尽其批评之责。明代士风尤其如此,抗争极其惨烈,因为不屈而死于廷杖之下者绵绵不绝。这就是所谓的“文死谏”。但士大夫为谏而死的时候,与其说为昏君尽忠而死,不如说是为自己心目中有关君主的那种理想而死,这才死而无憾,死得心甘情愿。士大夫里当然也有小人、懦夫直至巨奸大恶之徒,但若论士大夫的纯正之义,则他们之所以在中国古代政治中出现和存在的理由,便是充当维系国家与百姓之间关系的纽带。对于老百姓,他们是国家意志的体现者、行使人和君权的捍卫者;而对于君主,他们却站在国家整体利益——亦即儒家伦理所主张的体现出辩证关系的君、民相互依存的共同利益——立场上,在效忠君主的同时,不弃批评、纠谬直至抗争之责。简而言之,士大夫就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一只平衡器,两千多年的封建中国能够基本保持大一统、超稳定的生态,这个人群的作用至关重要。
搞清楚士大夫阶层的这种性质,方能对朱厚照同朝臣间冲突不断、愈演愈烈的现象看得比较透彻,进而弄懂他为什么明明知道太监、近幸之流像蛀虫一样几乎把国家整垮,却仍然那样倚信这一类人。
很简单:对朱厚照来说,士大夫是一股异己势力,是处处为难他、制约他,不让他随心所欲、快活度日的捣蛋分子。而宦官亲随等辈,才是可任意驱策的地地道道的家奴。这些人从不会对他说半个“不”字。非但如此,凡自己想做之事,想满足之欲望,这些人无不百般奉承,竭尽全力帮他实现;此外还有一条,或许更重要,那即是,他必须集结和培植属于自己的力量,张大此辈权势,来与朝臣抗衡。至于这些人品质有多坏,在外面又是怎样为非作歹,朱厚照毫不关心——他就关心一点:谁是我的人?
同样的问题,如果换一位有作为的君主,将有截然不同的思考。但在只想堕落,且唯恐堕落得不尽兴的朱厚照的脑袋中,唯存一个逻辑:顺我者亲,逆我者仇。众鼠辈吃准了这一点,皇上喜欢什么,他们便给他什么,而且只要给就一定给得很足!朱厚照想要的,无非是声色犬马,于是,他们就献鸡犬、戏文、乐舞,导引他出宫游冶花花世界,让他醉生梦死。大臣们觉得这些人明明是在害皇帝,正德自己可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他们才爱惜他,体贴他,真正对他好。大臣越是咒骂这些人,他就越发认定这些人是知己是依靠。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正德朝的路线斗争的主旋律,便这样定型了。
政变
正德元年九月发生了一件事,此事将皇帝与大臣之间的矛盾首度公开化,并为后来那场大政变埋下导火索。
九月二日,正德颁下旨意,委派太监崔杲前往南方督造龙衣。崔杲趁机奏讨一万二千盐引{55},说是作为此番公干的经费。在古代,受产地和运输的限制,盐历来是紧俏甚至是具有战略意义的物资,并与国家税收关系重大,故自汉代起即实行国家专卖的制度。盐既由国家垄断经营,势必有人要利用这一点,挖空心思从中牟取暴利。盐引本身已内含巨大差价,更有甚者,有人往往还会在官盐掩护下夹带私盐,倒卖后将暴利收入囊中,颇类似现代污吏的洗钱术,同时严重扰乱盐市。太祖时代,是严禁宦官出宫的,更不必说承办公事;永乐篡位,多有赖此曹,故从那时起,太监干政之禁不仅解除,且渐被皇帝倚为心腹,监军、镇守、织造、侦查……凡属皇家私密之事,无不付诸彼手。而对太监们来说,出宫办事就意味着可以大捞一把,索贿的索贿,敲诈的敲诈,不放过任何机会。到成化年间,到江南办理织造的宦官,就打起了盐的主意。本来,织造经费一律由户部拨给,有关太监虽然也可从中克扣,但拨款终究是死的,可供私吞的也就有限,倘如以盐引取代户部拨款,暗中夹带私货,一趟差事下来,很容易赚个盆满钵满。尽管按照祖制,盐政收入一律作为边防开支,不得挪作他用,但成化心疼家奴,情知彼之所为是中饱私囊,仍准其以盐引代替拨款,此例既开,直到弘治初年仍在实行。后来,大臣奏明弊害,弘治乃下令禁止。正德的登基诏书,重申了这一禁令。但实际上,登基之初朱厚照在政治上一窍不通,那份诏书系由大臣代拟,表达的都是文官的政见;时隔一年,现在他自然是不认账的。于是,他批准崔杲所请——既作为对内臣的笼络,又等于发出向朝臣挑战的信号。户部尚书韩文按其职责,理所当然对此表示异议,还搬出登基诏书相关条款,请求正德取信于天下。正德主意已决,坚持不改,驳回韩文本章。
天子的决定,令群臣哗然。专司谏言监察之职的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的奏疏接踵而至,正德不胜其烦。对科道官而言,谏阻不合法度之事,是他们职责所在,一定会坚持到底。而朱厚照也深知,此场争执,涉及他权威的确立,必须咬住不放松,否则以后这个皇帝当起来实在“窝囊”。彼此这么僵持不下,数日之后,朱厚照对科道官们下了死命令,称有关盐引的圣旨已下达给崔杲等,君无戏言,所以谁再妄行奏扰,必予严办!
不过,朝臣方面还有一张牌未打。科道官品级较低,皇帝不妨厉旨呵斥,但刘、谢、李三位顾命阁老,却不可以如此对待。于是,这时内阁出面了,三老明确表示,给予崔杲盐引的敕书,内阁不打算拟旨。明代内阁无决策权,只有票拟权(即代皇帝拟旨),但若遇存在疑义之事,内阁倒也有权拒绝拟旨,并请皇帝重新考虑其旨意。三老这一招果然了得,正德无奈其何,一时陷入僵局。
毫不让步,恐怕不行了。朱厚照做出了一个小小的变动,他发现这些日子群臣所递本章中攻击最烈的乃是那个崔杲,于是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此次使命的领衔人选进行微调,改派另一太监王瓒为首,崔杲副之。他认为,这一让步,朝臣有了面子和台阶,理应知足。不料,对方的回应竟然完全针锋相对:你让一步,我也退一步,然而对整个事情的原则与是非我们不能退让。经研究,户部做出妥协,同意将原先奏讨的一万二千盐引,一半支予盐引(即六千盐引),另一半则折成价银。这个方案的意义,一是适当降低太监贪污和国家财政损失的数额,而更重要的是它的象征意义:皇帝接受这一方案就等于承认自己有错,而大臣们则达到了证明自身行为合法性的目的。
正德虽然年少,但其身边的蝇营狗苟之辈却足以帮他透彻理解这方案的含义,所以略有犹豫之后,正德方面做出了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