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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花木结实可食用者种之,无实者不用。”总之,不能用来填饱肚皮的,就无用。他曾颁旨严禁种糯,因为这种作物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造酒的,于是被视为“糜费”。平时在宫中他跟太监宫女言“不离稼穑组紃”,后宫墙上门上,也到处画着《耕织图》。浙江金华出产一种香米,百姓“拣择圆净者用黄绢布袋盛贮,封护进呈”,年贡约三十石。朱元璋得知详情后,下令中止此贡,改由内侍在宫苑内垦种数十亩,“计所入,亦足供用”。这办法后来似乎还加以推广了,以致宫中闲地都成了农田。某日退朝,朱元璋专门领着太子诸王去参观他这一得意之作,他指着菜地说:“此非不可起亭馆台榭为游观之所,今但令内使种蔬,诚不忍伤民之财,劳民之力耳。”其实他借鉴魏武而发扬光大军屯制,起因也是防止夺食于民;他说:“兵食一【完全,全部】出于民,所谓农夫百养战士一,疲民力以供闲卒,非长策也。古人有以兵屯田者,无事则耕,有事则战,兵得所养,而民力不劳。”
不过,这个“农民皇帝”对农事的重视,似乎有点过了头,不免掉进“小农意识”的泥坑里。譬如,有人建议开矿生财,被他训斥一通,认为只要偏离农本,便是追逐奸利。司天监(掌天文历法的机构)进献一款元代水晶刻漏——中设二木偶,备极机巧,“能按时自击钲鼓”,这或许是最早的自鸣钟——也被朱元璋一通臭骂,说“废万机之务,而用心于此,所谓作无益而害有益也”。竟下令把它砸碎毁掉……皇帝眼里只有粮食、庄稼和农活,中国其他方面的进化可想而知。
这样一个君主,大抵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朱元璋之头脑与“近代”无缘,然而比之中国历史上数不胜数的无半点惜民之心的皇帝,此人算是良知未泯了。
一次,朱元璋出游钟山,回城时,从独龙冈徒步一直到淳化门,才肯上马。他感慨地对侍臣说:“朕久不历农亩,适见田者,冒暑而耘甚苦,因悯其劳,徒步不觉至此。”话锋一转,他问这些近臣:农为国本,百需皆其所出,所以他们才辛苦成这个样子,你们这些当官的,心里曾经感念和体悯过农民吗?接着,他说出一句很让人震惊的话:“且均为人耳,身处富贵,而不知贫贱之艰难,古人常以为戒。”
不是朱元璋有“平等思想”,而是贫贱的出身使他比较能够推己及人、将心比心,说出“均为人耳”这样一番话来,一般帝王断不能如此。
又某年隆冬时节,朱元璋视察城壕疏浚工地,见一民工光着身体,在渠水里摸索着什么,命人问之,原来是蛮横的督工官员把他的锄头远远扔到水中,民工只好自己下河找寻。朱元璋听说是这样,马上派人将民工叫上岸,另外发了一把锄子给民工。他生气地说:“农夫供役,手足皴裂,亦甚劳矣,尚忍加害乎?”他令侍从将那个恶官抓来痛加杖责,一面气犹未平,回头对随行的丞相说:“今日衣重【chóng】裘,体犹觉寒,况役夫贫困无衣,其苦何可胜道?”随即传旨役民收工。
我一度因朱元璋屡兴大狱、滥刑重典,而在心里将他归在“大暴君”的行列。后从孟森先生的《明清史讲义》读到这样一句话:
太祖之好用峻法,于约束勋贵官吏极严,实未尝滥及平民,且多惟恐虐民。
深受震动。对照历史,这概括确与事实基本相符。以前,光注意到朱元璋杀人甚多,却不曾留心他所杀的主要是些什么人。经心史先生点拨,我对朱氏“暴政”的实质和特点,才知道要从更多的角度看。我以为,这种“暴政”产生于两个层面的动力:一是朱元璋为保证帝权不受任何威胁,而有意识有步骤地剪除勋臣权要的势力,这是他深思熟虑所制定和执行的计划——这一层,我后文详述;其二,他虽然坐在了皇帝的位子上,但幼年至少年得来的“为富不仁”、官贪吏横的深刻印象,仍然作为一种根深蒂固的仇恨留在其心里,使他本能地渴望打击这些人,甚至极可能形成了刻意报复的非理性心态。
总之,朱元璋在许多方面,显示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个“下层皇帝”才有的素质和个性。他的节俭,不是为了做出样子“垂范天下”,实在是习惯了过穷日子。
炎夏之日他在东阁临朝,天气太热衣裳汗湿,几次更衣,群臣发现这些衣服都是洗了再洗以致褪色的旧衣。南京宫室初建,负责官员将设计草图呈见,朱元璋“见有雕琢奇丽者,即去之”,理论是“宫室但取其完固而已,何必过为雕斲?”绝对老土。宫殿盖得差不多了,照例应在梁壁施彩绘画,还有人建议采用“瑞州文石”(或类乎今之所谓大理石)铺地,统统被他制止,而命儒士熊鼎“编类古人行事可为鉴戒者”以及《大学衍义》等儒经,“书于壁间”。对于自己这一创意,他很得意,说:“前代宫室多施绘画,予用此以备朝夕观览,岂不愈于丹青乎?”
洪武三年六月,天久不雨,朱元璋亲率皇室全体人员到山川坛求雨,一律穿草鞋徒步而至,以草垫为席,露天而坐,白昼承受曝晒,夜晚衣不解带即席卧于地;用餐由马皇后率众妃亲手煮制,完全是粗粮做成的“昔日农家之食”,一连三日,才回銮宫中。这种举动,且不说其精神,假使没有从小吃苦的底子,纵然有诚心恐怕也盯不下来的。
所以,当打下浙西,朱元璋曾对投降的浙西将士发表演讲:“吾所用诸将,多濠、泗、汝、颖诸州之人,勤苦俭约,不知奢侈,非比浙江富庶,躭于逸乐。”说得很实在。
太子和公主宫中重新装饰,需一种叫“青绿”的涂料,工部奏请采办,朱元璋坚决不答应,说在库藏里搜罗搜罗,凑合着用就行了,“岂可以粉饰之故而重扰民乎?”一次,在奉天门附近他看见某散骑舍人“衣极鲜丽”,叫过来,问这身衣服花了多少钱,回答说“五百贯”,朱元璋听罢大为恼火,斥道:农夫如何艰辛,食惟粗粝,衣惟垢敝,而你游手好闲,不过仗着“父兄之庇”,如此骄奢,“一衣制及五百贯,此农民数口之家一岁之资也!”刘姥姥在大观园里说过,贾府一顿饭花的钱,够乡下人过一年的。朱皇帝看到京城阔少的衣着,脑子里的反应和换算方式竟与刘姥姥一般无二,这也真是千古奇闻了。
这个“刘姥姥的视角”,让他有时会冒出一些对一个皇帝来说似乎很罕见的念头。南京宫殿新成之际,朱元璋忽然把中书省大臣们找去,说多年战争令军中许多兵士负伤致残,失去工作能力,现在新宫建成,他打算在宫墙周围的空地建上房屋,让这些军中致残者居住,“昼则治生,夜则巡警”,国家拨一定口粮,以这种方式把他们养起来。后来,他又专门降旨,指出所有在战场上牺牲者,其妻、子或老人一律由官方“月给衣粮赈赡之”,而老迈兵卒则“听令于应天府近便居止……所给衣粮,悉如其旧”。洪武十九年,河南大饥,不少人家卖儿鬻女;朱元璋得到报告以后,不仅下令赈饥,而且决定所有被卖出的孩子一律由官府出资赎回。同年六月,他进而颁行两项可能在当时整个世界上都很少有的福利政策:一、所有年届八十以上的穷人,官方“月给米五斗,酒三斗,肉五斤”,年九十以上者,在此基础上每人每年“加帛一匹,絮一斤”;二、“鳏寡孤独不能自存者,岁给米六石”。他这样阐释他的政策:“为君者欲求事天,必先恤民。恤民者,事天之实也。”这似乎并没有超出儒家那一套,但实际做法往往前所未有,是他的独创。
晚年朱元璋,面对诸皇子,曾就自己是怎样一个皇帝,亲口做出如下自我鉴定:
吾持身谨行,汝辈所亲见。吾平日无优伶瞽【盲者,此处指乐师,古代乐师多为盲人】近之狎,无酣歌夜饮之娱,正宫无自纵之权,妃嫔无宠幸之昵。或有浮词之妇,察其言非,即加诘责,故各自修饬,无有妒忌。至若朝廷政事,稽于众议,参决可否,惟善是从。若燕闲之际,一人之言,尤加审察。故言无偏听,政无阿私。每旦,星存而出,日入而休,虑患防危,如履渊冰,苟非有疾,不敢怠惰,以此自持,犹恐不及。故与尔等言之,使知持守之道。
这份自我鉴定书,中间一段(即“稽于众议……惟善是从”)或有争议,但一头一尾,则可说确无夸饰之处。在位三十一年,朱元璋不玩、不溺,夙兴视朝,日高始退,至午复出,迨暮而回;白天所决事务,退朝后还要默坐审思,如感觉有不当者,虽中夜而不寐,必筹虑停当方肯就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要说此人的为人,几乎没有一点闲情逸致,过去是个苦孩子,当了皇帝也是个苦皇帝——我无意据此诱导人们在朱元璋跟所谓“有道明君”的道德符号之间产生联想,而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朱元璋当皇帝确实谈不上什么享福享乐;他干得很累——为了他的个性,为了他的某些理念,当然也为了他的权力欲。
一朝权在手
穷人掌权,惜权如命。我们素日常见到看门人最珍视手中的那点权力,也最善于把那点权力用到极致。我们也屡屡感到,权力越到底层,也就用得越狠,越不容人觊觎、分一杯羹。这其实并不难解。对权力的过度眷恋,是与人身处社会最底层所得来和形成的巨大人身恐惧互为因果的;这种恐惧,令人一旦攫取了权力便会以近乎病态的方式捍卫之死守之。试想,当一个备受欺凌与屈辱的孤苦少年,一步登天成为皇帝的时候,能意味着什么?
有关中国古代帝权,之所以在明代——主要是通过朱元璋之手——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历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自会有他们种种理论和逻辑上的条分缕析,拿出种种所谓“必然”的论述来。对此,我这里不置一词。我只想说说朱元璋的个人因素在其间起到的作用。
朱元璋幼年和少年留下的史料非常少,但在有限的史料里却有两个引人注意的故事。这两个故事,吴晗在《朱元璋传》中分别作了比较生动的铺叙,所以我直接引用在这里。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朱元璋很小的时候:“替田主看牛放羊,最会出主意闹着玩,别的同年纪甚至大几岁的孩子都听他使唤。最常玩的游戏是装皇帝,你看,虽然光着脚,一身蓝布短衣裤全是窟窿补丁,破烂不堪,他却会把棕榈叶子撕成丝丝,扎在嘴上作胡须,找一块破水车板顶在头上算是平天冠,土堆上一坐,让孩子们一行行,一排排,毕恭毕敬,整整齐齐三跪九叩头,同声喊万岁。”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成为孤儿后的他,在皇觉寺中的遭遇:“(寺里)个个都是长辈,是主人,就数他小、贱,他得低声下气,成天赔笑脸侍候。就连打水煮饭的长工,也还比小行童高一头,当他作二把手,支使着做这做那。这样一来,元璋不单是高彬长老一家子的小厮,还带着做全寺僧众的杂役,根本就是长工、打杂了。……日子长了,塞满一肚子冤枉气,时刻要发作,却使劲按住,为的是吃饭要紧……对活人发作不了,有气无处出,只好对泥菩萨发作了。有一天,他扫佛殿扫累了,扫到伽蓝殿,已是满肚子的气,不留神绊着伽蓝神的石座,跌了一大跤,气愤之极,顺手就用笤帚使劲打了伽蓝神一顿。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