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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天官一样的知县大老爷,到底匹配着一个什么样子的女人。街谈巷议早就
如柳絮一样满天飞舞:有说夫人容华绝代、倾城倾国的,有说夫人满脸麻子、貌
似鬼母的,这截然相反的两种传说,更勾起了女人们的好奇之心。年轻的女人,
想当然地认为,知县夫人一定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而年龄稍长、经验丰富的女
人却认为世上不可能有这样完美的事情。她们更愿意相信“好汉子无好妻,丑八
怪娶花枝”的俗谚。
她们用人物猥琐的前任老爷那位花容月貌的夫人为例来证明自己的猜测,但
年轻的女人、尤其是那些尚未结婚的大闺女,依然是一厢情愿地把新任知县夫人
想象成为从天上下凡的美人。
孙眉娘对这个好日子的盼望,胜过了全县的所有妇女。她与知县老爷已经见
过两次面。第一次见面是在初春的一个细雨霏霏之夜,她因为投打偷鱼的猫儿,
误中了知县老爷的轿子,然后把老爷引进了自家的店堂。借着明亮的烛光,她看
到大老爷仪表堂皇,举止端方,宛若从年画上走下来的人物。大老爷谈吐高雅,
态度和蔼,即便是一本正经的谈话里,也能透出一种别样的亲切和温存。这样的
男人与自家杀猪屠狗的丈夫相比……无法相比啊!当时,其实她的心中根本就没
有一点点空间能容下丈夫小甲的形象。她感到脚步轻飘飘,心中怦怦跳,脸上火
辣辣。她用过多的客套话和手忙脚乱的殷勤来掩饰心中的慌乱,但还是衣袖拂翻
了酒碗,膝盖碰倒了板凳。尽管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老爷端着架子,但她从大老爷
那不自然的咳嗽声里和大老爷水汪汪的眼睛里,感受到了大老爷心中的柔情。第
二次见面是在斗须大会上。
这一次,她充任了斗须的最终裁判,不仅更清楚地看到了大老爷的容貌,而
且还嗅到了从大老爷身上散发出来的芬芳气味。大老爷粗大光滑的发辫和挺拔的
脖颈,离她的焦渴的嘴唇只有那么近啊只有那么近……她似乎记得自己的眼泪落
在了大老爷的脖子上,大老爷啊,但愿俺的眼泪果真落在了你的脖子上,但愿你
感到了俺的眼泪落在了你的脖子上……为了表彰她的公正无私,大老爷赏给她一
两银子。当她去领取银子时,那个留着山羊胡须的师爷,用异样的眼光,把她从
上往下地扫了一遍。
师爷的目光在她的脚上停顿的时间很长,使她的心从云端跌落到深潭。她从
师爷的眼睛里猜到了师爷心里的话。她的心在呼喊着:天啊,地啊,娘啊,爹啊,
俺这辈子就毁在了这两只大脚上。如果当初俺的婆婆真能用杀猪刀子把俺的大脚
修小,俺就应该忍着痛让她修;如果能让俺的脚变小需要减俺十年阳寿,俺愿意
少活十二年!
相到此她不由得恨起了自己的爹:爹啊,你这个害死了俺娘又害了俺的爹,
你这个只管自己风流不管女儿的爹,你这个“把俺当小子养大不找人给俺裹脚的
爹啊……
即便你的胡须比大老爷的好,俺也要判你输,何况你的胡须不如大老爷的好。
孙眉娘捧着知县老爷赏赐的一两银子回了家。想起大老爷含情脉脉的目光她
心情激荡,想起了师爷挑剔的目光她心中结满冰霜。看夫人的日子临近,城里的
女人们忙着买胭脂买粉,裁剪新衣,简直如大闺女准备嫁妆,但孙眉娘在去不去
看夫人的问题上还在犹豫仿惶。尽管与大老爷只有两次相见,大老爷也没对她说
一句甜言蜜语,但她固执地认为自己跟大老爷已经心心相印,早晚会好成一对交
颈鸳鸯。当街上的女人们猜测着即将显世的知县夫人的容貌并为此争论不休时,
她的脸就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好像她们议论的就是自己家中的人。她其实也不
知道自己是希望大老爷的夫人美如天仙呢,还是希望大老爷的夫人丑似鬼母。如
果她貌比天仙,自己岂不是断了念想?如果她丑似鬼母,大老爷岂不是太受委屈?
她既盼望着看夫人的日子到来,又生怕这个日子到来。
鸡叫头遍时她就醒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无心做饭,更无心打扮。她在
屋子和院子之间出出进进,连正在忙着杀猪的木头疙瘩小甲都注意到了她的反常。
小甲问:“老婆,老婆,你怎么啦?你出出进进是脚底发痒吗?如果脚底发痒俺
就帮你用丝瓜瓤子擦擦。”
什么脚底发痒?俺的肚子发胀,不走动就问得慌!她恶声恶气呵斥着小甲,
从井台边上那棵开放得犹如一团烈火的石榴树上掀下了一朵,心中默默地祝祷着
:如果花瓣是双,俺就去县衙看夫人;如果花瓣是单,俺就不去看夫人,而且还
要死了与大老爷相好的心。
她将花瓣一片片地撕下来,一片两片三片……十九片,单数。她的心中顿时
一阵冰凉,情绪低落到极点。不算,刚才祝祷时俺的心不诚,这次不算数。她又
从树上揪下一朵特别丰硕的花朵,双手捧着,闭上眼睛,暗暗地祝祷:天上的神
啊,地上的仙,给俺一个指使吧……然后,她特别郑重地,将那些花瓣一片片地
撕下来。
一片两片三片……二十七片,单数。她将手中的花萼揉碎扔在地上,脑袋无
力地垂到胸前。小甲讨好地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老婆,你要戴花吗?你要
戴花俺帮你摘。”
滚,不要烦我!她恼怒地吼叫着,转身回了屋子,仰面躺到炕上,拉过一条
被子蒙住头。
哭了一阵,心里感到舒畅了许多。她洗了脸,梳了头,从箱子里找出那只纳
了一半的鞋底,盘腿坐在炕上,努力克制住心猿意马,不去听街上女人们的欢声
笑语,嗤啦嗤啦地纳起来。小甲又傻呵呵地跑进来,问:“老婆,人家都去看夫
人,你不去吗?”
她的心一下子又乱了。
“老婆,听说她们要撒果果,你能不能带我去抢?”
她叹了一口气,用一个母亲对孩子说话的口气说:小甲,你难道还是个小孩
子吗?看夫人是女人的事儿,你一个大男人去干什么?你难道不怕那些衙役们用
棍子把你打出来吗?
“我要去抢果果。”
想吃果果,上街去买。
“买的不如抢的好吃。”
大街上女人们的欢笑声宛如一团烈火滚进了房子,烧得她浑身疼痛。她将针
锥用力地攮进鞋底,针锥断了。她把针锥和鞋底扔在炕上,身体也随即趴在了炕
上。
她心乱如麻,用拳头捶打着炕沿儿。
“老婆老婆,你的肚子又发胀了吧?”小甲胆怯地嘟哝着。
她咬牙切齿地大喊着:我要去!我要去看看你这个尊贵的夫人是个什么模样!
她纵身下了炕,把适才用花瓣打卦的事忘到了脑后,好像她在去县衙看夫人
的问题上从来就没犹豫过。她打水再次洗了脸,坐在镜子前化妆。镜子里的她粉
面朱唇,尽管眼泡有些肿,但毫无疑问还是个美人。她将事实上早就准备好的新
衣服顺手就从箱子里抓出来,当着小甲的面就换。小甲看到她的胸脯就要起腻。
她哄孩子似地说:好小甲,在家等着,我去抢果果给你吃。
孙眉娘上穿着红夹袄,下穿着绿裤子,裤子外边套着一条曳地的绿裙,于是
一棵盛开的鸡冠花来到了大街上。阳光灿烂艳阳天,温柔的南风,送来了即将黄
熟的小麦的清新气息。南风撩人,老春天气,正是女人多情的季节。她心急如火,
恨不得一步迈进县衙,但长裙拖地,使她无法快步行走。心急只嫌脚步慢,心急
只觉大街长。她索性将裙子提起来,撩开大脚,超越了一拨拨挪动着小脚、摇摇
摆摆行走的女人们。
“赵家大嫂,抢什么呢?”
“赵家大嫂,您要去救火吗?”
她不理睬女人们的问讯,从戴家巷子直插县衙的侧门。半树梨花从戴家半顷
的院墙内泛滥出来。淡淡的甜香,嗡嗡的蜜蜂,呢喃的燕语。她伸手折下一小枝
梨花,摸索着插在鬓边。戴家听觉灵敏的狗汪汪地吠叫起来。她拍打了一下身上
并不存在的土,放下裙子,进了县衙侧门。把门的衙役对她点点头,她报之以微
笑。然后,一闪身的工夫,她就浑身汗津津地站在三堂院门前了。在三堂院门前
把门的是那个外地口音、黑眉虎眼的青年公人,眉娘在斗须大会上见过他,知道
他是知县的亲信。
公人对她点点头,她还是报之以微笑。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女人,孩子们在女
人腿缝里钻来钻去。她侧着身子,拱了几下子,就站在了最靠前的地方。她看到,
在三堂飞翘起来的廊檐下,摆着一张长条的几案,案后并排放着两把椅子,左边
的椅子上,端坐着知县钱大老爷,右边的椅子上,端坐着钱大老爷的夫人。夫人
凤冠霞帔,腰板挺直。明媚的阳光照耀得她身上的红衣如一片红霞。夫人的脸上
蒙了一层粉色的轻纱,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面部的轮廓,看不清她的容貌。眉
娘的心中顿时感到一阵轻松。至此,她明白了,自己最怕的还是夫人生着一张花
容月貌的脸。既然夫人不敢把脸显示出来,那就说明她的脸不好看。眉娘的胸脯
不自觉地挺了起来,心中燃起了希望之火。这时,她才嗅到院子里洋溢着浓烈的
丁香花气。她看到,在院落的两侧,两棵粗大的紫丁香开得如烟似雾。她还看到,
三堂檐下,并排着一串燕窝,大燕子飞进飞出,十分繁忙。燕窝里传出黄口燕雏
的喃啾之声。传说中燕子是从来不在衙门里筑巢的,它们选择的是善良祥和的农
家。但现在成群的燕子在县衙里筑了巢,这可是大祥兆,是大老爷这个大才大德
人带来的福气,绝对不是蒙面的夫人带来的福气。她将目光从夫人的脸上移到了
老爷的脸上,与老爷的目光撞个正着。她感到老爷的目光里饱含着爱慕,心中顿
时充满了柔情。老爷啊,老爷,想不到您这样一个仙人,竟然娶了一个蒙着脸不
敢见人的夫人。她的脸上果真生着一片黑麻子吗?她是一个疤痢眼子塌鼻子吗?
她是一嘴黑板牙吗?老爷啊,真真是委屈了您啦……眉娘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突然听到夫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知县的目光随着夫人的咳嗽涣散了,然后他就
歪过头去,与夫人低声交谈了一句什么。一个梳着两把头的丫鬟端着盛满红枣和
花生的小笸箩,一把把地抓起,对着人群扬过来。孩子们在人群里争抢,制造了
一阵阵的混乱。眉娘看到,夫人似乎是无意地将长裙往上撩了撩,显出了那两只
尖尖的金莲。身后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了一片赞叹之声。夫人的脚实在是太美了,
大脚的眉娘顿时感到无地自容。尽管她的脚被长裙遮住,但她还是认为夫人早就
知道了自己的一双大脚。夫人不但知道她的一双大脚,而且还知道她对知县的痴
心念想。夫人故意地将金莲显示出来,就是要给她一个羞辱,就是要给她一个打
击。她不想看不愿看但还是忍不住地将目光投射到夫人的小脚上。夫人的脚,尖
翘翘,好似两只新菱角。夫人的鞋子做得好,绿绸帮上绣着红花草。夫人的脚,
如法宝,把孙家眉娘降服了。眉娘感到,仿佛有两道嘲弄的目光穿过粉色的轻纱,
射到自己的脸上。不,是穿过了面纱和裙子,投射到自己的大脚上。眉娘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