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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没有下马。袁世凯挥手向部下致意。袁的丰满的大脸上挂着雍容大度的微笑。
袁的眼睛逐一地巡视着他的部下,终于与骑在马上的他目光相接。一瞬间,他知
道袁世凯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他的计划之中的事,他不想让袁世凯不知道自己死
在谁的手里。他纵马上前,同时拨出了金枪。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他的马头就
触到了袁世凯的胸脯。他大声地喊叫着:“袁大人,我替六君子报仇了!”
他把右手中的金枪挥出去,挥动的过程中同时扣了扳机。但并没有期待的震
耳枪声、喷香的硝烟和袁世凯大头进裂的情景,而这情景,在他的脑海里,已经
出现过了无数次。
他把左手中的金枪也挥了出去,同样是在挥动的过程中扣动扳机,但同样没
有出现他期待的震耳枪声、喷香的硝烟和袁世凯大头进裂的情景,尽管这情景在
他的脑海里出现过了无数次。
众军官被这突发的事件惊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金枪的原因,他完全来得及
把身边这些未来的总统、总理们全部击毙——那样中国的近代历史就要重写一一
但在最关键的时刻,金枪背叛了他。他把两只枪举到眼前看看,愤怒地把它们投
进了海河。他骂道:“你们这些婊子!”
袁世凯的卫士们从袁的身后跃过来,把他从马上拉了下来。跪在岸边的军官
们也一拥而上,争相撕扯着他的肉体。
袁世凯没有丝毫的惊慌,只是用靴子轻轻地踢了踢他的被卫士们的大手按在
地上的脸,摇摇头说:“可惜啊,可惜!”他痛苦地说:“袁大人,你说得对,
枪不是母亲!”袁世凯微笑着说:“枪也不是女人。”
第十二章夹缝
马桑镇血案后的第二天,知县坐在签押房里,亲笔起草电文,要向莱州府知
府曹桂、菜青道道台谭榕、山东巡抚袁世凯报告德国人在高密犯下的滔天罪行。
昨夜亲眼目睹的悲惨景象,在他的眼前重重叠叠闪现;百姓们的哭声和骂声,在
他的耳边断断续续地缭绕。他怒火填胸,运笔如风,笔下的文字,流露出悲壮的
激情。
刑名老夫子蹑手蹑脚地进来,递给知县一份电报。电报是山东巡抚袁世凯拍
往莱州府并转高密县的,电报的内容依然是催逼高密县速速将孙丙逮捕归案。并
要高密县速筹白银五千两,赔偿德国人的损失。电报还要求高密县令难备一份厚
礼,去青岛教会医院,探望脑袋受伤的德国铁路技师锡巴乐,借以安抚德人,切
勿再起事端。云云。
阅罢电文,知县拍案而起,从他的嘴里,吐出了一句脏话:“王八蛋!”不
知他是骂袁大人,还是骂德国人。他看到山羊胡须在师爷下巴上抖动着,鬼火在
师爷细小的眼睛里闪烁着。知县从心底里就不喜欢这个师爷,但又不得不倚重他。
他刀笔姻熟,老谋深算,精通官场的一切关节,而且还是知府衙门中刑名师爷的
堂弟。
知县要想使本县的公文不被知府衙门驳回,没有这位师爷是万万不行的。
“老夫子,吩咐备马!”
“敢问老爷,备马何往?”
“去莱州府。”
“不知老爷去府里做甚?”
“我要面见曹大人,为高密百姓争个公道!”
师爷毫不客气地扯过知县方才起草的电文,粗粗地掠了几眼,问:“这份电
文,可是要发给巡抚大人?”
“正是,请老夫子润色。”
“大人,小的近来耳聋眼花,头脑也渐渐不清楚了,再做下去,只怕要误了
大人的事情。乞求大人开恩,放小的还乡养老吧。”师爷尴尬地笑笑,从袖子里
摸出一张草笺,放在案上,道:“这是辞呈。”
知县瞅了一眼那张草笺,冷笑一声,道:“老夫子,树还没倒,猢狲就要散
了!”
师爷不怒,只是谦恭地笑着。
“捆绑不成夫妻,”知县道,“既然要走,留也无趣,请老夫子自便吧。”
“多谢大人恩准!”
“等我从莱州归来,摆酒为你送行。”
“谢大人盛情。”
“请吧!”知县挥了一下手。
师爷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道:“大人,你我毕竟主幕一场,依小人之见,
这莱州府,大人不能去,这封电文,也不能这样发。”
“老夫子详说。”
“大人,小人只说一句:您这官,是为上司当的,不是为老百姓当的。要当
官,就不能讲良心;要讲良心,就不要当官。”
知县冷笑道:“说得精辟,还有什么话,老夫子一并道来。”
“速将孙丙擒拿归案,是大人的惟一避祸之方,”师爷目光炯炯地逼视着知
县,说,“但我知道您做不到。”
“所以你要走,”知县道,“你还乡养老是假,避祸远走是真。”
“大人英明,”师爷道,“其实,大人如果能割断儿女私情,擒拿孙丙易如
反掌,如果大人不愿意出面,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不必了!”知县冷冷地说,“老夫子请便吧!”
师爷拱手道:“那好,大人再见,愿大人好自为之!”
“老夫子珍重!”知县转身对着院子喊叫,“春生,吩咐备马!”
正午时分,知县骑着他那匹年轻的白马,穿戴着全套的官服,在亲信长随春
生和快班班头刘朴的护卫下,驰出了县城北门。春生骑着一匹健壮的黑骡,刘朴
骑着一匹黑色的骤马,紧紧地跟随在知县白马的后边。三匹在马厩里憋了一冬的
牲口,被辽阔的原野和初春的气息激动着,撒欢尥蹶子,嘴巴里发出呶呶的叫声。
刘朴的骡马啃了知县白马的屁股,白马猛地往前窜去。崎岖的道路正在化冻,路
面上漶出一层黑色的泥浆。马跑得不稳,知县将身体前躬着,双手紧紧地揪着散
乱的马鬃。
他们朝着东北方向前进,半个时辰后,越过了春水汹涌的马桑河,进入了东
北乡茫茫的原野。下午的阳光很温柔,金黄色的光线照耀着遍野的枯草和草根处
刚刚萌发的绒毛般的新绿。野兔和狐狸,不时地被马蹄惊起,连蹦带跳地蹿到一
边去。
他们在行进中,看到了胶济铁路高高的路基和正在路基上工作着的人们。一
望无际的原野和高高的蓝天带给知县的明朗心情被长蛇般的铁路彻底地破坏了。
不久前马桑镇惨案的血腥场面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展开,他感到心中窝憋,呼吸
不畅。知县用靴跟磕碰着白马的腹部,白马负痛狂奔,他的身体随着马的奔驰上
蹿下跳,心中的郁闷似乎得到了稍许发泄。
太阳平西时,他们进入了平度县的地界,在一个名叫前丘的小村里,寻到了
一个大户喂马打尖。房东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秀才,对知县毕敬毕恭,敬烟敬茶,
还献上了一桌子酒饭。有红萝卜烧野兔,有大白菜炖豆腐,还有一坛泰米酿造的
黄酒。
老秀才的奉承和发自真心的款待,激起了知县的满腔豪情。他感到,高尚的
精神在胸中激荡,满腔的热血在沸腾。老秀才挽留知县在家留宿,知县执意要走。
老秀才拉着知县的手,热泪盈眶说:“钱大人,像您这样不辞劳苦,为民请命的
好官,真乃凤毛麟角。高密百姓有福啊!”
知县激昂地说:“老乡绅,下官食朝廷俸禄,受万民之托,敢不鞠躬尽瘁乎!”
在如血的暮色里,知县跨上骏马,与送到村头的老秀才拱手告别,然后在马
臀上抽了一鞭,白马一声长鸣,跃起前腿,造型威武,纵身向前,如同离弦之箭。
知县没有回头,但有良多经典的送别诗句涌上他的心头。夕阳,晚霞,荒原,古
道,枯树,寒鸦……既悲且壮,他的心中充溢着豪迈的感情。
他们驰出村子,进入了比高密东北乡更为荒凉也更为辽。阔的原野。这里地
势低洼,人烟稀少。半人高的枯草中,隐约着一条灰蛇般弯曲的小路。马在小路
上昂头奔跑,骑者的双腿与路边枯草摩擦着,发出不间断的嚓啦声。夜色渐深,
新月如钩,银光闪闪。紫色的天幕上,缀满了繁华的星斗。知县仰观天象,见北
斗灼灼,银河灿灿,流星如电,划破天穹。夜色深重,霜冻逼人。马越跑越慢,
由疾驰而小跑,由小跑而快步,最后变成了懒洋洋地漫步。知县加鞭马臀,马懊
恼地昂起头,往前急走几步后又恢复了疲惫懒散的状态。知县心中的激情,渐渐
地消退,身体上的热度,也慢慢地降低。没有风,潮湿的霜气,如锋利的刀片,
切割着裸露的肌肤。
知县将马鞭插在鞍桥上,双手缩在马蹄袖里,马缰绳搭在臂弯里,身体猬缩
成一团,进入了任马由缰的状态。在辽阔原野的深处,马的喘息声和枯草摩擦衣
服的嚓啦声大得惊人。从遥远的村庄那里,间或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更加深了
夜的神秘和莫测。知县的心中,泛起了一阵悲苦的感情。因为走得匆忙,他竟然
忘记了穿那件狐皮背心。那是他的岳父大人送的礼物。他记得岳父赠送背心时,
神情格外庄重。这件看起来不起眼的旧东西,是皇太后赏给岳父的岳父曾国藩大
帅的。虽然因年代久远,受潮生虫,狐毛脱落,几成光板,但穿在身上,还是能
感觉到别样的温暖。想到了狐皮背心,知县的思绪就陷进了对过去生活的回忆之
中。
他想起了少时的贫寒和苦读的艰辛,想到了高中的狂喜,想起了与曾家外孙
女联姻时同年们的祝贺,其中也包括与自己联袂高中的刘光第裴村兄的祝贺。刘
裴村书法刚劲,字如其人,诗词文章俱佳。刘撰写了一副对联贺他新婚:珠联壁
合,才子佳人。那时,似乎有一条光明大道摆在他的面前。但“死知府不如活老
鼠”,他在工部蹲了六年,穷得叮当响,不得不靠夫人的面子,求告曾家的门生,
活动了外放,而后又辗转数年,才得了高密知县这个还算肥沃的缺。到了高密后,
知县原本想大展身手,于出成绩,一点点升上去。但他很快明白,在高密这种洋
人垂涎的地方,既不可能升官,更不可能晋爵,能无过而任职期满,就是交了好
运。嗨,王朝已近末日,黄钟毁弃,瓦釜雷呜,只能随波逐流,独善其身了……
知县跨下的白马,突然打起了响鼻,把他从深沉的回想中惊醒。他看到,在
前方不远的草丛中,有四只碧绿的眼睛在闪烁。狼!知县喊了一声。知县在惊呼
的同时,下意识地用冻僵了的双腿夹了一下子马腹,双手在慌乱中勒紧了马缰。
马嘶鸣着,扬起前蹄,将他倒倾在草地上。
一直跟随在知县马后、冻得龇牙咧嘴的春生和刘朴,看到老爷落了马,一时
竟手足无措。呆了片刻,直到看到那两只大狼去追赶知县的白马时,冻凝了的脑
袋才反应过来。他们喳喳呼呼地呐喊着,笨拙地拔刀出鞘,催动胯下的牲口,斜
刺里往前冲去。那两只狼闪身钻进乱草丛中,消失了踪影。
“老爷,老爷,”春生和刘朴高声呼唤着,滚下骡马,踉跄过来,救护知县。
知县的双腿挂在马镫里,身体倒悬在马后。白马被春生和刘朴惊动,纵身往
前蹿去。知县被拖拉在马后,痛苦地叫唤不止;如果没有地下的枯草垫着,知县
的头颅,早就成了血葫芦。有经验的刘朴,止住了春生的咋呼。两个人稳住劲儿,
嘴里发出柔柔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