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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靴子脚上蹬。果然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上公服不一般。儿子笑嘻嘻地问俺
:“爹,咱这是干啥?要去唱猫腔吗?”
唱什么猫腔?还唱你娘的狗调呢!咱家心中骂着儿子,知道跟他多说也没用,
就吩咐他去把那身油脂麻花的沾满了猪油狗血的衣裳换下来。这小子竟然说:
“爹,你闭眼,不要看。俺媳妇换衣裳时就让俺闭眼。”
咱家眯着眼,看到儿子脱去衣裳,露出了一身横肉。儿子腿间那货囊儿巴唧,
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管用的家什。
儿子足蹬软底高腰黑皮靴,腰扎红绸带,头戴红缨帽,高大魁梧,威风凛凛,
看上去是英雄豪杰的身板;但动不动就龇牙咧嘴,抓耳挠腮,分明又是猴子的嘴
脸。
咱家扛着那两根檀木撅子,吩咐儿子抱起那只白毛黑冠子公鸡,走出家门,
向通德书院进发。大街两边,已经站立着许多看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瞪
着眼,张着口,如同一群浮到水面上吸气的鱼。咱家昂首挺胸,看起来目不斜视,
但路边的风景全在眼里。儿子东张西望,不时地咧开嘴巴对路边人傻笑。大公鸡
在他的怀里不停地挣扎着,发出咯咯的声音。满大街都是痴痴呆呆的表情,咱儿
子傻,路边那些人比咱儿子还要傻。乡亲们,好戏还没开场呢,你们就看傻了,
等明天好戏开了场,你们怎么办?有咱家这样的乡党,算你们有福气。要知道天
下的戏,没有比杀人更精彩的;天下的杀人方式,没有比用檀香刑杀人更精彩的
;全中国能执檀香刑的刽子手,除了咱家还有何人?因为有了咱家这样的乡党,
你们才能看到这全世界从来没有过今后大概也不会再有的好戏了。这不是福气是
什么?让你们自己说,这不是福气是什么?
老赵甲,怀抱着檀木橛子往前行,尊一声众位乡党细听分明。俺怀中抱的是
国家法,它比那黄金还要重。叫声我儿快些走,不要东张西望傻不愣。咱爷们明
天要露脸,就好比鲤鱼化蚊龙。三步并做两步走,两步并做一步行,大步流星走
得快,通德书院面前迎。
抬头看,书院前面一广场,白沙铺地展平平。广场边上一戏台,梨园子弟献
艺来。帝王将相,公子王孙、英雄豪杰、才子佳人、三教九流……乱纷纷转成一
台走马灯。
但见那,戏台前,知县竖起了升天台,台下立着一群兵。有的扛着水火棍,
有的提着大刀明。台前窝棚苇席扎,棚前大锅香油烹。爷们,好戏这就开了场咧!
咱家把白毛公鸡拴在席棚的柱子上。这畜生歪着头看咱,眼珠子,似黄金,
亮晶晶,耀眼明。咱家指派儿子:小甲,用缸里的清水和一块白面。儿子歪着头
看咱,神情如同公鸡:“和面干啥?”
让你和你就和,不要多嘴多舌。
趁着儿子和面的工夫,咱家看到:席棚前面敞开,后边封闭,与那戏台子遥
遥相对。好,这正是咱家需要的样子。地铺打得不错,暄腾腾的麦穰草上铺了一
领金黄的苇席。新麦草,新苇席,散着香气。咱家的檀木椅子摆在窝棚正中,等
待着咱家的屁股。咱家来到大锅前,将那两柄剑状的檀木橛子放在香气扑鼻的大
锅里。檀木一人油就沉到了锅底,只有方型的尾部露在油外。按说应该将它们煮
上三天三夜,但时间来不及了。煮一天一夜也不错了,这般光滑的檀香木撅子不
用油煮其实也吸不了多少血了。亲家,你也是个有福的,用上了这样的刑具。咱
家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到红日西沉,天色黄昏。用粗大的红松木搭起的升天台在
暮色中显出阴森森的煞气,恰如一尊板着脸的大神。县令这活于得的确不赖。升
天台,好气派,围着雾,罩着云。钱知县哪,你应该去当工部堂官,督造经天纬
地的大工程,在这区区高密小县里,实在是埋没了你的天才。孙丙,亲家,你也
算是高密东北乡轰轰烈烈的人物,尽管俺不喜欢你,但俺知道你也是人中的龙凤,
你这样的人物如果不死出点花样来天地不容。只有这样的檀香刑、只有这样的升
天台才能配得上你。孙丙啊,你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落到咱家的手里,该着你千
秋壮烈,万古留名。
“爹,”儿子搬着一坨磨盘大的白面站在咱家的身后,兴高采烈地说,“面
和好了。”
这小子,把那一袋子面全和完了。也好,明天咱爷俩要干的是真正的力气活
儿,肚子里没有食儿顶着是不行的。咱家揪下一块面,用手一神,神成一根长条
儿,随手就扔到翻花起浪的香油锅里。面条儿立即就在油锅里翻腾起来,似一条
垂死挣扎的黄鳝鱼。儿子拍着巴掌欢跳起来:“油炸鬼!油炸鬼!”
咱爷俩把面一条条往油锅里扔。它们先是沉下去,很快就浮起来,在那两根
檀木之间翻转着。咱家在油锅里炸面,为得是让那两根檀木橛子吸收一些谷气。
咱家知道,这橛子要从孙丙的谷道进去,然后贯穿他的身体。沾了谷气的橛子,
会对他的身体有利。油炸鬼的香气扩散开来,它们熟了。咱家用长柄铁钳把它们
夹出来。
吃吧,儿子。儿子背靠着席棚,嚼着烫嘴的油炸鬼,腮帮子鼓鼓,满脸的喜
气。咱家捏着一根油炸鬼,慢慢地品咂着。这油炸鬼可不是一般的油炸鬼;这油
炸鬼里有檀木的香气,这油炸鬼里有佛气。咱家得了老佛爷的佛珠后,就长斋食
素了。灶里的松木劈柴轰轰烈烈地燃烧着,油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吃了几
根油炸鬼,咱家又亲自动手,割下几砣拳大的牛肉,扔进了香油锅。咱家往油锅
里扔牛肉是为了让那两根檀香木橛子上在沾染了谷气之后再沾染些肉气,沾了肉
气的橛子性子更柔。
一切为了亲家!儿子凑上前来,嘴里哼唧着:“爹,俺要吃肉。”
咱家满怀着慈爱看着他,说:好儿子,这肉不能吃,待会儿从小锅里吃。等
你那个唱猫腔的岳父受刑后,你吃肉,他喝汤。
奸猾狡诈的衙役头儿宋三跑到咱家面前请示下一步的工作。他卑躬屈膝,一
副奴才相;仿佛咱家是一个大大的首长。咱家自然也要把架子拿起来,咳嗽一声
说:今天没有事啦,剩下的事儿就是煮这两根檀木橛子,但这事不是你们的事,
你们走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小的不能走,”衙役头儿的话如同泥鳅,从那张光溜溜的嘴巴子里钻出来,
“小的们也不敢走。”
是你们的知县大老爷不让你们走吗?
“不是知县老爷不让俺们走,是山东巡抚袁大人不让俺们走。他让俺留在这
里保护您,老爷子,您成了宝贝疙瘩啦。”
衙役头儿伸出狗爪子抓去一根油炸鬼塞进嘴里。咱家盯着他油汪汪的嘴唇,
心里想:杂种们,不是咱家成了宝,是因为咱家身上带着宝。咱家把当今圣明慈
禧皇太后赏赐的檀香佛珠串儿从怀里摸出来,捧在手里捻动着。咱家闭上眼睛保
养精神,仿佛一个老和尚人了定。杂种们怎么能知道咱家心里想什么?把他们砸
成肉酱他们也猜不出咱家心里想着什么。
老赵甲坐棚前心绪万千(爹你想啥?),往事历历如在眼前(啥往事?),
袁世凯大德人不忘故交,才使咱爷儿俩有了今天(今天是啥天?)。
——茂腔《檀香刑。父子对》凌迟罢好汉钱雄飞,咱家收拾起家什,带着徒
弟,想连夜赶回北京。有道是热闹的地场体要去,是非之地不可留。正当咱家背
着行李要上路时,袁大人的贴身随从虎着脸站在咱家面前,挡住咱家的去路,两
眼望着青天对咱家说:“杀家子,慢些走,袁大人有请!”
让徒弟在一个鸡毛小店里等候着,咱家紧手紧脚地跟随着随从,穿越了重重
岗哨,跪在袁大人面前。这时咱家已经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咱家把头叩得很响,
借着叩头起伏的光景,看到了袁大人的福态大相。咱家知道二十三年来袁大人贵
人眼前走马灯般地过了成千上万的高官俊彦,不可能记得咱家这个小人物。但咱
家可是把他记得牢牢的。二十三年前的袁大人还是一个嘴上没毛的英俊少年,跟
着他在刑部大堂当侍郎的叔叔袁保恒经常地出人衙门。闲来无事,袁大人就跑到
刽子手居住的东路院里来,与咱家拉狐扯淡。大人哪,想当初您对这杀人的行当
十分感兴趣,您对当时还健在的余姥姥说:“姥姥,您收俺当个徒弟吧!”余姥
姥惶恐地说:“袁公子,您是拿小的们开心啦!”大人,当时您严肃地说:“不
是玩笑!大丈夫生于乱世,抓不住印把子,就要抓住刀把子!”
“赵姥姥,活儿干得不错!”袁大人的话打断了咱家对往事的回忆,他老人
家的声音仿佛从钟里发出,嗡嗡嘤嘤,动人心魄。
咱家知道这个活儿做得还行,没有给刑部大堂丢脸,大清朝里能把凌迟刑做
到这种水平的目前也就是咱家一个,但在袁大人面前咱家不敢拿大,咱家虽是小
人物,也知道领导着大清朝最新式最精锐部队的袁大人在朝廷中的地位。咱家谦
虚地说:做得不好,有负大人厚望,还望大人海涵。
“赵姥姥,听你的谈吐,倒似个读过书的人。”
秉告大人,小的大字不识一个。
“明白了,”袁大人微笑着说,他突然换上了一口河南腔,就如脱掉了官服,
换上了一身土布棉袄,“把一条狗放在衙门里养十年,它开口也是之乎者也。”
大人说得是,小的就是刑部衙门里的一条狗。
袁大人爽朗地大笑起来,笑罢,他说:“好啊,能够自轻自贱,就是一条好
汉!你是刑部的一条狗,本督是朝廷的一条狗。”
小的不敢跟大人相提并论……大人是金镶玉,小的是鹅卵石……
“赵甲,你帮本官干了这件大事,本官该怎样谢你?”
小的是国家养的一条狗,大人是国家的栋梁之臣,小的应该为大人效劳。
“这么说也没错,但本官还是要赏赐你的。”袁大人看一眼堂下的侍从,道,
“去开支一百两银子,送赵姥姥回京吧!”
咱家扑地跪倒,给袁大人叩了一个响头,说:大人的恩典,小的没齿不忘,
但银子小的不敢领受。
“怎么,”袁大人冷冷地说,“嫌少吗?”
咱家赶紧又叩了一个响头,说:小的这辈子也没一次得过一百两银子,小的
不敢受。大人让小的来天津执行,已经给了小的天大的面子,已经让小的在刑部
大堂里十分地风光了,小的再受大人的银子,小的就会折寿。
袁大人沉吟片刻,道:“赵姥姥,干这个活儿似乎委屈你了。”
咱家赶紧给袁大人叩了一个响头,说:大人,小的热爱这个活儿,小的能用
自己的手艺替朝廷出力小的感到三生有幸。
“赵甲,本官要是把你留在我的军法处,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大人的抬举,小的不敢不从,但小的在刑部大堂执法已经四十余年,亲手处
死的犯人有九百八十七人,协办不算。小的受国家厚恩,本当鞠躬尽瘁,干到老
死。
但小的自从处死谭嗣同等六犯后,添了一个手腕酸痛的症候,发作时连筷子
都拿不起来了。小的想回家养老,求大人知会刑部诸位大人恩准。
袁大人冷笑一声,让俺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