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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把眼光往四下里一放,就看到那些在校场里站岗的袁兵和洋兵,都是一些大尾
巴狼和秃尾巴狗,还有一些野狸子什么的。还有一匹既像狼又像狗的东西,从他
的衣服上,俺认出了它是那个小头目。它大概是狼和狗配出来的东西,俺这里把
这种狼和狗配出来的东西叫做狗棍子。这东西比狼无赖,比狗凶狠,被它咬了没
有一个能活出来的,咪呜咪呜。
俺的黑豹子爹把碗里的鸡血全部涂抹到了他的脸上和前爪上后,用它的又黑
又亮的眼睛看了俺一眼,似乎是微微地对俺一笑,嘴唇咧开,露出一嘴焦黄的牙
齿。
他的模样虽然变化很大,但爹的神情和表情还是能够清楚地辨认出来。俺也
对着他咧嘴一笑,咪呜咪呜。他摇摇摆摆地朝那把紫红色的椅子走去,尾巴把裤
子高高地撑起来。他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显得十分地安静。俺东张西望了一
会,打了一个哈欠,喵唷,就坐到他身后的木板上,看着升天台的影子歪斜着躺
在地上。俺摸索着爹的尾巴,爹伸出那条生长着肉刺的大舌头,吧哒吧哒地舔着
俺头上的毛,喵儿呼噜,俺睡着了。
一阵吵闹声把俺惊醒,咪呜咪呜,俺听到喇叭洋号和铜锣洋鼓的声音混在一
起,还有大炮的声音从这混合声里又粗又壮地突出来。俺看到升天台的影子已经
变得很短很短,一大片晶亮耀眼的东西正从大街上往校场进发。校场边缘上那些
大炮上蒙着的绿衣裳不知何时被剥去了,闪出了青蓝的炮身。每门炮后都活动着
四个穿着衣裳的狼狗,虽然隔着很远,但它们身上的毛儿难逃俺的眼睛。大炮像
老鳖一样伸缩着脖子,神一下脖子就吐出一个火球,吐出一个火球之后就喷出一
口白烟。那些狼呀狗呀的,在炮后木偶一样地活动着,小模样实在是滑稽极了。
俺感到眼睛里杀得紧,想了想才明白了俺是出了汗。俺用衣袖擦脸,把衣袖都擦
红了。这一擦不要紧,眼前又发生了变化,先是黑豹子爹的脸不是豹子了,但他
的身子还是豹子,屁股后边还是鼓鼓囊囊的,尾巴显然还在那里。然后是那些站
岗的士兵们也把头变化成了人头,身子还保持着狼啦狗啦的。这样就舒服多了。
这样俺就感到心里踏实了不少,知道俺还是在人世间活着。但爹的脸上的表情还
是怪怪的,不太像人样子。不太像人样子也是俺的爹,它用大舌头舔俺的头时,
俺幸福得一个劲儿哼哼,喵~~正在进入校场的队伍里有一顶蓝呢大轿,轿前是
一些举着旗罗伞扇的人头兽身的东西。抬轿的是些马身子人头或者是马头人身子
的东西,还有一些牛头人身子的东西。大轿的后边是一匹大洋马,马上蹲着一个
狼头人身的怪物,俺当然知道他就是德国驻青岛的总督克罗德。俺听说他原来骑
的那匹大洋马让俺老丈人用土炮给毁了,这匹大洋马,肯定是从他手下的小官那
里抢来的。再往后还有一些马,马后是一辆囚车,车上两个囚笼。不是说只给俺
老丈人一个人上檀香刑吗?怎么出来了两个囚笼呢?囚车后边还有很长的队伍,
队伍的两侧,簇拥着许多老百姓。尽管俺看到了一大片毛茸茸的头颅,但俺还是
知道他们是老百姓。俺的心里好像还藏着一个念想,俺的眼睛在乌乌压压的群众
里搜寻着俺的念想,俺的念想是谁还用说出来吗?
不用。俺在找俺媳妇。昨天早晨她被俺爹吓跑之后俺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也
不知道她吃过饭没有喝过水没有,尽管她是一条大白蛇,但她跟白素贞一样是条
善良的蛇。
她是白素贞,俺就是许仙。谁是小青呢?谁是法海呢?对了,对了,袁世凯
就是法海。俺的眼前一亮,看到了看到了,看到了俺媳妇夹杂在一群女人的中间,
擎着她的那个扁扁的白头面,嘴巴里吐着紫色的舌头,正在向着这里钻动呢。咪
呜咪呜,俺想大声喊叫,但俺的爹把豹子眼一瞪,说:“儿子,不要东张西望!”
三声炮响之后,监刑官对着在戏台正中端坐着的袁世凯和克罗德大声报告:
“卑职高密县正堂禀告巡抚大人,午时三刻到,钦犯孙丙已经验明正身,刽子手
业已到位,请大人指示!”
戏台上的袁世凯——抻着一根细长的鳖脖子,背上的鳖甲像一个大大的锅盖,
把袍子撑得像一把油纸伞,就是许仙游湖时借给白蛇和青蛇那一把,那把伞怎么
到了袁世凯的袍子里去了呢?哦,不是伞是鳖盖子啊,鳖竟然能当大人真是好玩
得很,咪呜咪呜,袁圆鳖把鳖头歪到大灰狼克罗德嘴巴前,嘁嘁喳喳地说了一些
什么鳖言狼语,然后他就从身边随从手里接过了一面红色令旗,斜着往下一劈。
这一劈非同小可,快刀斩乱麻,快刀子砍豆腐,一点点也不拖泥带水,可见这个
大鳖的道行很深,不是个一般的鳖,是个高级鳖,一般的鳖是当不了这样的大官
的。当然他比起俺爹来那是差得很远。监刑官看到袁大人把小红旗劈了下来,身
体一激灵,个头猛地往上蹿高了半寸,眼睛里放出了凶光,绿油油的,怪吓人的。
他的虎须也乍煞开来,虎牙也龇了出来,很好看的。他拖着高腔大嗓喊叫:“时
辰到——执刑——”
喊叫完了他的身体又缩了回来,虎须也贴到了腮帮子上。即便是你自己不报
姓名,俺也知道你就是钱丁。尽管你的白虎头上戴着一顶乌纱帽,尽管你的身上
穿着一件大红袍,尽管你的尾巴藏在袍子里,但是俺从你说话的声音里一下子就
听出来了。他喊完了话,躬腰驼背地站在了执刑床子的一旁,面孔渐渐地恢复了
人形,脸上全是汗水,看起来挺可怜人的。十几门大炮又咕咚咕咚地连放了三声,
地皮都被震得打哆嗦。俺在跟着爹爹干大活前,抓紧了时间把眼光往四下里转悠
了一圈,俺看到,校场的边上,站满了老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还保
持着本相,有的变化回了人形,有的正在变化之中,处在半人半兽的状态。这么
远也看不清张三李四,猪狗牛羊,只能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头,在阳光下泛着亮。
俺挺胸抬头,感到十分地荣耀,咪呜咪呜,俺低头看到身上簇新的公服:偏衫黑
色直掇,宽幅的红布腰带垂着长长的穗头,黑色灯笼裤子,高腰鹿皮靴子。头上
还有一顶圆筒帽子俺自己看不见但是别人看得见。俺的脸上和耳朵上还涂着一层
厚厚的鸡血呢。现在鸡血已经干巴了,裂开了许多小缝儿,拘禁得脸皮很不得劲
儿,不得劲儿也要涂,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俺爹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因为脸上的鸡血开裂了许多的小缝,所以在俺的眼前,爹恢复了许多的人形,爹
现在是一个半人半豹子的爹。
他的手已经变化回了人手的形状,他的脸也变化回了人相,但他的两只耳朵
还是像豹子的耳朵,支楞着,薄得透明,上边生着很多的刺一样的长毛。爹替俺
把身上的公服整理了一下,低声说:“儿子,别害怕,按照爹教你的,大胆地干,
咱爷儿们露脸的时候到了!”
爹,俺不怕!
爹用怜爱的目光看着俺,低声说:“好儿子!”
“爹爹爹爹你知道吗?人家说俺跟知县在一个锅里抢马勺呢……”
俺早就看到,囚车上有两个囚笼,一个囚笼里有一个孙丙,两个囚笼里有两
个孙丙。乍一看两个孙丙一模一样,细一看两个孙丙大不相同。这两个孙丙的本
相一个是一只大黑熊,一个是一头大黑猪。俺老丈人是大英雄,不可能是猪,只
能是熊。
俺爹讲给俺的第八十三个故事,就是一头大狗熊和一个老虎打仗。在那个故
事里,狗熊跟老虎每次都能打个平手,后来狗熊败了。狗熊败了不是因为它的本
事小,是因为它的心眼太实在。每打完一仗。俺爹说老虎就去抓野鸡。黄羊、兔
子充饥,还去山泉边喝水。狗熊不吃也不喝,气鼓鼓地在那里拔小树清理战场,
它总是嫌战场不够宽敞。老虎吃饱了喝足了,回来又跟狗熊打。最后,狗熊气力
不支,被老虎打败了,就这样老虎成了兽中王。另外从他们两个的眼神上,俺也
能把俺的老岳父认出来。俺岳父孙丙的眼睛炯炯有神,眼睛一瞪,火星子飞溅。
那个假孙丙眼睛晦暗,目光躲躲闪闪,好像怕人似的。俺感到假孙丙也很面熟,
轻轻一想俺就把他给认出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叫花子队伍里的小山子,是朱
老八的大徒弟。每年八月十四叫花子节时,他的耳朵上挂着两颗红辣椒,扮演媒
婆。眼下他竟然扮演起俺岳父来了,这家伙,简直是胡闹。
俺爹比俺更早地就看到多了一个人犯。但他老人家什么样子的大阵势都见过,
别说多一个人犯,就是多十个人犯,也不在话下。俺听到爹自言自语地说:“幸
亏多预备了一根橛子。”
俺爹真是有先见之明,诸葛亮也不过如此了。
先钉哪一个?先钉真的还是先钉假的?俺想从爹的脸上找到答案。但爹爹的
眼神却飞到了监刑官钱丁的脸上,钱丁的脸正对着俺爹的眼,但是他的眼神却是
灰蒙蒙的,好像一个瞎子。钱丁的眼神告诉俺爹,他什么都看不见。愿意先钉哪
一个就先钉哪一个,随便。俺爹把眼神挪到眼前的两个死囚犯脸上。假孙丙的眼
神也很散漫。真孙丙的眼睛却是大放光芒。他对着俺爹微微地一点头,响亮地说
:“亲家,别来无恙!”
俺爹满脸是笑,将两个握成拳头的小手抱在胸前,对着俺岳父作了一个大揖,
说:“亲家,大喜了!”
俺岳父喜气洋洋地说:“同喜,同喜!”
“是您先还是他先?”俺爹问。
“这还用问?”俺岳父爽朗地说,“俗话说‘是亲三分向’嘛!”
爹没有说话,微笑着点点头。然后俺爹的微笑就像一张白纸被揭走了,露出
了生铁一样的脸庞。他对着押解人犯的衙役说:“开锁!”
衙役犹豫了一下,眼睛四下里张望着,似乎是在等候什么人的命令。俺爹不
耐烦地说:“开锁!”
衙役上前,用哆哆嗦嗦的手,开了俺岳父身上的铁锁链。俺岳父伸展了一下
胳膊,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刑具,胸有成竹地、很是自信地趴在了那块比他的身体
窄少许的松木板上。
那块松木板十分光滑,是俺爹让县里最好的细木匠精心地修理过的。木板平
放在杀猪的床子上。这是俺家用了十几年的松木床子,木头里已经吸饱了猎狗的
血,沉得像铁,四个身材高大的快班衙役一路休歇了十几次,才把它从俺家的院
子里抬到这里。俺岳父趴到木板上,把头歪过来,谦虚地问俺爹:“是不是这样?
亲家?”
俺爹没有理他,弯腰从床子底下拿起那条上好的生牛皮绳子,递给俺。
俺早就等得有点着急了,伸手就把绳子从爹的手里抢过来,按照事先演练过
的方式,开始捆绑俺的岳父。岳父不高兴地说:“贤婿,你把咱家小瞧了!”
俺爹在俺的身旁,专注地看着俺的动作,毫不留情地纠正着俺系错了的绳扣。
岳父咋咋呼呼地反抗着,对俺们把他捆在木板上表示了十分的不满。他闹得
实在是有点过分,爹不得不严厉地提醒他:“亲家,先别嘴硬,只怕到了较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