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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痛苦不堪,似乎我就要死去了。我冷硬的心渐渐软化,由他将土豆疙瘩吸附在脑门上。
我把王大乐接到石城,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肯定要养活他。但王大乐把这种关系弄反了,似乎我接他来,是让他照顾我。他主动承担起做饭洗衣等家务,还要监视我。我承认,如他所言,他是为我好。可是,他的好我无力承受。比如,我随意说藕片好吃,他会接连半月二十天炒藕炖藕拌藕。我偶尔叹息或想到什么失声大笑,他会侦探似的盯住我,追根究底。甚至我完全忘了,他会突然问起来。有几次,我半夜小解,他都跟在后面,我以为是凑巧。某天早上他严肃地说我小便声音和两天前不一样,还试图把声音模拟出来。我几乎毛发倒竖。王大乐建议我去找个医生,他忧心忡忡的,似乎我已经病人膏肓。自此,我起夜都防着他。即便如此,如果王大乐不跟踪我和杜月,我都可以忍受。
王大乐初来的几天,晚上若没别的事,我会带他在附近走走。一是熟悉环境;二是给他打预防针。石城是省会,洗头房足疗店舞厅随处可见。我跟他说,这是合法营生,退一步讲,也跟他毫无关系。砸了玻璃,不但要赔,还要坐牢。王大乐如临大敌,说只要我不进去,就跟他没关系。我冷冷地说,我挣那几个鸟钱,吃饱饭就不错了。
平时,我不出去,他多半也窝在屋里。他不看电视,也没别的事,通常的情形是蹲在地上,缩着脖子发呆。他不喜欢坐凳子,不到睡觉时候也绝不上床。如果蹲累,就坐到小马扎上。马扎也是从营盘镇带来的。原打算让他摆个修车摊,他这样,我的想法只得休眠。
那天晚上,我边看电视边嗑瓜子。瓜子是几天前买的,我把余下的全倒在手上。王大乐见状,要出去买瓜子。我说算了吧,他一定要去,我丢给他五块钱。他出门后,我还想,若杜月不值班,这倒是机会。
两集电视剧看完,王大乐也没回来。我有些慌,赶到瓜子摊儿,不但炒货店关了,卖菜卖肉卖水果的店铺全关了,整条街就卖安徽板面的两口子正收拾东西。
我来来回回寻了两遭。王大乐或许迷路了,毕竟这是石城,稍一转向就会走错。王大乐从此失踪——这个想法滑过,老实说,我被吹了气似的蹦起来,似乎我冥冥中等待的正是这个结果。也就是瞬间的闪念。王大乐没带任何通信设备,我让他记住我的手机号,我猜他没记住,记住也没地方打,即使有地方打,他也未必打。这一点,王大乐形同弱智。
我报了警,歪打正着,警察正找我。我在110警务室见到王大乐。他蹲着,如即将被宰杀的羔羊,哀伤而绝望。看到我,他似乎想站直,起来又缩回去。
事情倒是不复杂,王大乐在市场门口袭击了一对接吻的男女。幸亏他的武器是空易拉罐。男女没有大碍,反踹了王大乐几脚。王大乐没有退缩,竟然跟在人家身后。
我没见那对男女,警察说,他们要求把这个疯子送到精神病院。王大乐说只知道自己的名字,住在儿子家,别的什么都不知道。王大乐一半傻一半装傻,竟然蒙住警察。
离开警务室,已经是午夜。我走得飞快,王大乐追得很紧。遇红灯,我猛然停住,他撞我身上。我进屋突然转身,王大乐刚好站到门口。我冷冷地盯着他。他的脸五颜六色,不仅仅是因为挨了踹。
别人碍你事了?
他们……关系不正当。
不正当,和你有什么关系?
男的年龄很大,女的还是学生娃。我……
就算不正当,你有什么资格?你是谁?你算什么?
王大乐嘴巴闭上了。
我的火气仍往上蹿,跟你有什么关系?
王大乐慢慢缩下去。我训斥完,让他保证,尽管我知道没用。天快亮了,我得躺一会儿。他突然从怀里掏出瓜子,举得高高的,有些得意,没被他们搜走!
7
王大乐睡着了,脑袋勾在胸前,正好将光光的头顶对准我,灯光下,像削了皮的冬瓜。两个膀子依然缩着,仿佛怕占据这狭小的空间。我第一次对这个累赘产生怜惜。我没喊他上床,不到睡觉的点。怕惊动他,我轻轻变换一个姿势。有信息,我听到蜂鸣声。王大乐突地站起,目光像失去控制的爪子,一阵乱抓。我突然想,王大乐缩在角落,是为了更方便看护我吧。
触见手机屏那几个字,我几乎被啄了,忍不住叫出声。王大乐往前跨两步,急切地问怎么了,我没理他,跳下床就走。王大乐跟上来,我猛然回头,怒视着他。王大乐怯怯地站定,我转身,他又跟上来。我没心思和他周旋,我有更要紧的事。
临近医院,我慢下来。医院的嘴巴张着,随时把人吞掉的样子。我不怕,杜月在里面。我站了一会儿,慢慢折返。没给她打电话,也没给她发信息。我的头冷却下来,杜月没把路封死,我的鲁莽反而坏事。
回去的路格外长,好几次,王大乐绕到我前面,扭过头,似乎要探寻究竟。他想问又不敢,进屋,他再次问我怎么回事。我没理他。他是罪魁祸首。苛责他又有什么意义呢?特别是这个时候。我草草躺下,他也草草躺下。我想我的心事,他也揣测我的心事吧。有时,我真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积着什么东西,他是不是也想钻进我脑袋看看?
我琢磨半天,给杜月回了一条信息。我把头缩进被子,鬼鬼祟祟的。甚至侧耳听了听。
三天后,杜月休息,我请半天假,和她去了怀特公园。四月的石城已是暖融融的。我租了条小船,买了两个气球。我骨子里没有任何浪漫种子,卖气球的中年男人紧跟我后面。我害怕被人尾随。气球没几个钱,但挫败感涌上心头,我一阵沮丧。杜月的神情却因这两个气球亮丽起来,先是抓着,上船后,给自己脚上系了一只,另一只系我脚上。
在那条小船上,我唤醒自己的过去。我想让过去死掉,但过去窝在记忆的角落,只是休眠。我并不想让杜月同情,但我没有别的“拴”住她的办法。我舍不得她。一万个舍不得她。当然,我还有别的意思。王大乐有病,但不是坏人。病可以治,虽然我不知道怎么治。对病人,怎么也该宽容些。我不能把话说得过于直白,但杜月会懂。
杜月先是握住我的手,后来,我们的手紧紧合在一起。上岸后,杜月要过我的手机,尔后朝我眨眨眼。雨过天晴,至少现在是。
我问杜月吃什么,杜月说现在回去还能赶上食堂的饭。我说今儿是个特别的日子,应该庆祝一下。我俩拉着手,走进一家重庆麻辣烫。饭馆的装潢设计一派农家风格,墙上挂满红辣椒。坐下,杜月说,照这么吃,你小心喝西北风啊。我笑笑,看着你,喝西北风也乐意。杜月撇撇嘴。这话只可哄小女孩。
你说你父亲知道你和我在这儿不?我不想提王大乐,杜月也对他没兴趣吧,可说来说去,又绕到王大乐身上。我说不可能,你以为他神机妙算?杜月嘘了嘘,你每次都说不可能,每次不都被他捉……住了?我噎住,半晌才道,我吃饭,他不跟。还好,她用的是“捉”,而不是别的词。杜月的目光忽然一抖,像被劲风吹了。好一会儿,她直视着我,你说,咱俩吃饭,他不会跟来是吗?我说是呀。杜月表情凝重,咱俩吃到半夜,他也不会跟来是吧?我说这是自然。杜月紧追不舍,还有一个问题,他是知道咱俩仅仅是吃饭才不跟,还是单是吃饭,他就找不见咱俩?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杜月莞尔,举杯道,蒙了吧,喝一口。我说,这好像是两个问题。杜月说,你认为两个也可以,如果他仅仅因为吃饭才不跟来,那就是说,他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知道你干什么,他就成佛了,你是孙猴子,玩什么花样他都一清二楚。尽管只是杜月的分析,不无玩笑和调侃成分,我的后背却冒出冷汗。脑里滑过王大乐总是缩在角落的身影和他怯怯的眼神,我笑笑,不可能,他真那么神,还用那么可怜?杜月说,我只是假设,不过,今天倒可以验证一下,咱俩待到十二点,看他能不能找到。我被她说得心痒,还是否决了,玩游戏没意思,有这闲工夫,不如干点儿别的。杜月警觉地瞥着我,干什么?我低声道,不敢说。杜月哧地一笑。很快,她的脸就冷了。如果第一种假设不成立,那就是第二种,只要你干坏事,他就知道。这也很厉害啊,特异功能。我不屑地笑笑,他能有什么特异功能。杜月道,那你说,他是怎么找见你的?我再次复述王大乐的话,先前也说过,杜月肯定当玩笑。杜月说,照这样讲,你想干坏事,身上会分泌出特殊气味,别人闻不到,你父亲能,这也算特异功能,只对你有效。你该把他送到研究所。我摇头,如果……他……把他送回营盘镇,别人爱怎么议论怎么议论,总比这样省心。杜月说,他先前还能在乡下住,现在你前脚走他后脚就会跟来。我再没勇气直视她,虚虚地说,我再想想办法。我想换个话题,杜月仍陷在王大乐那儿。你说他真能闻到你的气味?我说,他胡扯,你也信?杜月说,可以验证呀。我问怎么验证,杜月骂,傻子,不想干坏事?喜悦来得突然,我几乎呛着。哪能不想?是不敢让她瞧出来。只是……我差不多成惊弓之鸟了。杜月说出她的妙计,我两眼飞出瀑布一样的贼光。
顾着说话,菜一半都没吃掉,但已经没有心思。匆匆结账,到附近的万达广场买了一瓶廉价香水。出来,杜月往我身上狂喷,说绝对不能留死角。我说,你也得喷。杜月擂我一拳,照做了。
我俩刚在路边站定,一辆出租车就停下了。司机问去哪儿,我说随便找个宾馆。我和杜月像极了迫不及待的嫖客和妓女吧,司机的表情就有些诡异。车窗先前半开,随后司机把车窗全打开了。我要求司机把车窗关严。司机问,一定要关严吗?我说一定。瓶里还剩三分之一,杜月又往我身上喷,我悄声说留点儿一会儿用。
我和杜月都昏头了吧,万达广场旁边就有一家快捷酒店。那个司机拉我俩转了一个圆圈,停在快捷酒店门口。进了房间,我插牢门。杜月在我身上嗅嗅,说,味儿都跑光了,怎么闻不见?我说你早适应了。杜月把香水全喷我身上,又往瓶里兑了水,喷洒到地板上。我想烧点水喝,被杜月制止,别动,老实待着。
杜月跨在床沿,我坐椅子上。我们盯着门口,耳朵警觉地竖着。我们手都没拉,似乎费这样的周折只为做个试验。我脑里全是王大乐,他在大街上游走,张着大大的鼻孔。他也许能嗅见一些,但香水味让他辨不清方向。
一个小时过去,走廊不时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但没听到敲门声。
你怎么老想着干坏事?
我和杜月对视,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终于想起来开房的目的。可是,我刚抱住她,她就担心地说,要是他来了呢?我说不会吧,手却抖了。杜月说要不再等等?我没有再等。
潦草,匆忙,更像举行什么仪式。但是,我和杜月都掩饰不住兴奋。终于甩掉王大乐,这宣告我和杜月的好日子重新回归。
出来,我的心悄然凝重。王大乐肯定会四处找我,不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