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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 2013年第10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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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伴呜呜道,好大的一条翘嘴巴鱼! 
  潘家婶婶两眼发亮,这就是翘嘴巴鱼?才见过这么大的翘嘴巴鱼哇! 
  老桂已经笨重地跨过来,刚操起一把剪子,又放下了,怕割伤了一条自打渔以来都没见过的巨大的翘嘴巴鱼!三人仔细撕开渔网,三双手将长长的一条鱼展示在船头上。 
  岸上三三两两的钓鱼人也发现了船上史无前例的收获,一起站起来鼓掌、哄叫。 
  老桂轻轻拍了拍翘嘴巴鱼的头,翘嘴巴鱼眼里还夹杂着几丝惊恐,更浓郁的,却是无奈。它身材修长,宛如一枚无限放大的丰腴的柳叶,银亮平直的头部锋利如刀如戟,浅棕色的背部是一道起伏的峰峦,一张鲜红的突吻,娇艳滴滴,哪里是一只网中之物哇! 
  如此这般的翘嘴巴鱼,是雄与雌,阳与阴的结合,讲是壮美却柔婉,到底旷放还忧伤。 
  老桂抬起头来,瞥见潘家婶婶兴奋之余,也在叹息,这么漂亮又雄壮的鱼,我真是头一回见到! 
  老伴刚要搭腔,却猝然喷出一口猩红,哇哇地张嘴,才见嘴角一抹血涎,嘴中露出一眼黑洞,一颗门牙不见了! 
  潘家婶婶赶紧掏出纸巾递过去,问,哪里磕掉了牙? 
  老伴连连啐出几口血痰,指着手下垂死挣扎的翘嘴巴鱼,着势要捶,拳头却终于轻轻落下。三人抬起硕大的翘嘴巴鱼,朝水槽里扔去,扑通一声,溅起四散的水花。 
  岸上又是一片乱叫。 
  赶紧将网盖蒙上,再压上长短不一两块厚实的松木板材。 
  有了这一条鱼,今日就不算歉收! 
  老伴两腿半蹲半跨,立在船头,一头白发被风吹得飞张,任凭嘴角还在流血,却俨然一个班师回营的将军。 
  小船回家了,缓缓靠近大船,潘家婶婶怜惜道,即刻就要送去码头卖么? 
  老伴拽住船缆,纵身上去道,我去取秤,换衣裳,越快越好!这里去码头还有两三里路,小船要走二十分钟。 
  待得老伴匆匆换了衣裳,提了一只硕大的盘秤下来,却听得小船一声怪响。老桂站起来,拍拍锈迹斑斑的发动机壳,无奈摇头。 
  老伴和潘家婶婶一起发问,坏了哇? 
  老桂点头。 
  老伴疑问,怎么坏了呢?刚刚回来还好好的。 
  老桂忽然双手搂着肚子,蹲下了,满脸蜡黄。 
  阿珍早已挺着大肚子过来,放下梯子,大声叫道,阿爸!潘家婶婶见了,赶紧回头过来,拖扶住老桂笨重的身子送上去。 
  老爸喘息着进去了,不多时,厕所那边传来阿珍的哭喊,不好了,阿爸跌跤了! 
  老伴和潘家婶婶赶紧冲进来,却见老桂蜷昏倒在厕所边,额头汩汩沁出血来,潘家婶婶拔出手机就召唤,平时备用,她存了几个的士司机的电话。 
  老桂倚着门框,慢慢睁开眼,阿珍倒了一杯水给阿爸,他只饮了一小口,就推开了。众人扶他到床边躺下。 
  不多时,船头狗叫,一辆绿的悄然驶停在岸边。 
  潘家婶婶催促道,起来吧,去三医院,那里有一个熟人! 
  老伴不以为意问,要去医院哇? 
  潘家婶婶急道,人都昏倒了,不去哪行啊! 
  老伴喃喃问,哪个去卖鱼哇? 
  阿珍不容分说道,鱼明天送去餐馆好了,快过年了,餐馆价格比码头高哇! 
  老伴想了想道,那也做得。 
  阿珍大肚子,只能看家。潘家婶婶和老伴,一边一个,搀起老桂几乎是拖行的步子,行到船头,一颠一颠下竹跳板,上岸,绿的司机早已打开车门恭候在侧。潘家婶婶进了前面副驾位,带路,进三医院,她让老桂家的,搀着老桂在电梯口候着,她很快挂了号出来,一道上了三楼。 
  潘家婶婶似乎人头很熟,一路上不停地点头,问好,也不晓得是不是都认识的。 
  三楼一间屋里的医生,显然是潘家婶婶的熟人,戴着口罩,眼神是微笑的。医生问了病史,量了血压,一看血压计,几乎不相信,再量了一遍,摇头;听诊器伸进老桂的毛衣,隔着衬衣,听了前胸和后背;让他捋起裤脚,按按,复摇头。许久,说要抽血化验肾功能。潘家婶婶问要不要空腹,医生道,现在就可以做,以后住院的话,空腹再做一次。 
  老伴张大嘴道,还要住院哇? 
  医生白她一眼,看着潘家婶婶道,今天可以先做化验,明天上午来取化验单再决定吧。 
  潘家婶婶谢过,道,明天我来取吧,我也要开一些药哇。 
  下得楼来,依旧是打车回到船上。 
  累了一天,老桂居然毫无胃口,阿珍前些日听潘家婶婶讲过,阿爸要多吃一点清热解毒的东西,给他熬了大大一碗绿豆粥,也只淡淡吃了几口。入夜,阿珍讲阿刚阿勇都不在家,老爸就在大船上困觉吧。老爸执意下小船。老伴叮嘱,下去困也好,那条大鱼也怕小偷哇!阿珍不屑道,这时节哪有小偷来偷鱼的!姆妈道,那条翘嘴巴鱼,三四十斤,卖得千多块钱哇! 
  老桂笨重地下了船,蜷进小船舱,月光泻在船头,岸上虫声唧唧。间或,水槽里有一声嘹亮的扑剌。 
  老桂倾听着,一夜不曾闭眼。
  第二天一早,天刚放亮,就听得老伴霍霍的尿声。之后,是她大声唤阿珍,叫她赶紧找出几个平时送过鱼的酒店电话,饭后就要打哇。 
  这时节,小船上传来急促的梆梆声,母女两人探出头来,老桂蹲在那里,指指水槽,一脸沮丧。 
  老伴一惊,赶紧下来,这才见水槽的网子破了,两块松木板落在一边。她蹲下去两手乱捞,只有一些鲤鱼,鲫鱼,哪里还有翘嘴巴鱼的影子! 
  老伴两脚一蹬,坐在船板上号啕大哭,哭自己命苦,好不容易打上一条大鱼,却是跑了;哭老桂无能,一个大男人守夜,困得贼死,连一条鱼都守不住;哭翘嘴巴鱼不忠不慈不孝不仁不义,她劳累一天,就是这一条的收成,到头来还是脚巴骨上贴门神——人走神搬家。 
  阿珍立在大船边,默默垂泪,好一阵,劝姆妈和阿爸上来吃饭。老爸精神不济,在里间躺下了。 
  上午,潘家婶婶风风火火地取了化验单过来,老伴眼圈还是一溜通红。潘家婶婶促忙促急道,医生讲,要赶紧住院;跟阿珍咬耳朵道,你阿爸得的是尿毒症,要紧马上住院做透析。 
  阿珍没忍住,咬着唇哭了出来。 
  老伴听到了,支棱起脖颈道,住院?先前住一天就是过千,到哪里去找这么多钱! 
  潘家婶婶将化验单一摊,又一起塞到阿珍兜里,道,要不,我先借点给你们。 
  老伴摇头道,借的哪里不要还哇?再讲,你也是一点工资吃饭、看病! 
  阿珍抽泣道,姆妈,要不把老家的房子……? 
  姆妈一愣,醒过神了,着势要抽她,却转过巴掌来,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道,老家那座房子,打得了主意哇!一条一条鱼十几年摞起来的砖和壁哇!没有那个房子,你们桂家哪里有根哇?阿刚阿勇的媳妇不会都跑掉哇?那就是一根风筝线,牵到了桂家的前世今生哇!说着也哭了。 
  门环一响,老爸摸索着门框两脚里外,站在门口,艰难吐出两个字,她们从口型辨出那是:不住! 
  老桂终于没有挺过这年夏天,他死在破败的大船上,死于肾功能衰竭。 
  入秋的一天,南方的天气依然燠热,师范学院历史系的向老师又带了一拨学生来到东枝江边,指着一堆横七竖八的破败渔船跟学生讲解……疍家人,清光绪《崖州志》称为疍民。史载:“疍民,世居大蛋港、保平港、望楼港濒海诸处。男女罕事农桑,惟辑麻为网罟,以鱼为生。子孙世守其业,税办渔课。间亦有置产耕种者。妇女则兼织纺为业。” 
  疍民即水上居民,因像浮于饱和盐溶液之上的鸡蛋,长年累月浮于海上,故得名为疍民。疍民据人类学家考察分析,证实不属于一个独立民族,而是我国沿海地区水上居民的一个统称,属于汉族。疍民祖籍多为阳江、番禺、顺德、南海等县的水上人家。现在主要分布在广东的阳江、番禺、顺德、南海,广西的北海、防城港,海南三亚等沿海地区。 
  向老师接过学生递过的乐扣杯,喝了两口,继续道,在我们城里东枝江生活的疍民,或许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疍民,我发现,他们有两个特点,一、不是世代的捕鱼者,多半来自内地,甚至客家;二、他们没有大型捕鱼工具,包括船只,无法远航,基本去不了海里,就在附近江河凭小船拦网下笼,捕些鱼虾。他们在岸上无居所,在水里早出晚归,放网收笼。 
  向老师强调,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生活没有保障,在这个城市里,他们没有户口,没有社保,也没有医保。或许可以说,他们的生活,随着潮汐变化而变化。 
  向老师没有看到,本地电视台因为岸边一个新建的“鼎泰凤凰”楼盘的居民投诉——东枝江边脏乱差,严重影响市容和干扰居民生活,派来收视率最高的“民生第一直击”专栏记者下来采访,也在一旁拍摄。两三个记者,先是在立交桥上,再下到岸边,最后是上到桂家的船上,镜头迫近,那是鸡鸭狗;那是柴薪;那是竹竿上如万国旗般的晾晒;那是背上用绳索子缚着,钩子挂在竹竿上防止落水的毛伢子。 
  这年冬天,泊在东枝江的疍民船只,限期搬迁,老桂全家不得已,打包收拾,阿刚阿勇都回来了,租借了打工认识的一位朋友的大卡车,候住岸边。搬迁才晓得,即便一个贫贱之家,也有那么多的琐碎令人留恋,不舍得丢弃。老桂家的,忽想上到舱顶上去看看,她爬上梯子的一刻,已然生了孩子的阿珍,悄悄过来,在下面扶稳。 
  姆妈爬到舱顶,扭过头去,忽然两眼发直,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条已然风干的大鱼,翘嘴巴鱼,直挺挺地卧在一张枕头席子上,那张枕头席子一直是在小船上的!原本乌黑的鱼眼,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阴翳;原本鲜活殷红的嘴唇,干缩打皱。 
  阿珍听见姆妈的呜咽声,从舱顶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最后与江涛汇聚在一起,被风刮得好远好远哇。 
  东枝江的疍民终于被彻底清除。堤边新修了绿道,新植了绿柳,江面愈发空阔了。 
  得闲,垂钓与骑车的人们,还会看见大桥下面种菜的潘家婶婶,她不时锄地,不时拄锄眺望,发呆。落日余晖之下,她的剪影,柔韧、单薄与无助。 
  她才刚听说,电视台“民生第一直击”的下一个报道对象,就是大桥下面,这片“三不管”的起伏的菜地。

【作者简介】南翔,本名相南翔,安徽滁州人.出生在广东韶关。著有《南方的爱》、《大学轶事》、《英雄无悔》、《前尘》、《女人的葵花》、《1975年秋天的那片枫叶》等多部。在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部(篇),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各类论文及随笔数百篇。作品曾被多种选刊选载,曾获多种文学奖巩现为深圳大学教授,深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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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不由己
杨晓升

    我这个人向来是思想的独行侠,不会人云亦云,行动上也约束的。可大约是二十年以前,我却破天荒有了一次身不由己自我,我既非酩酊大醉也非被歹徒绑架丧失了行动自由,可我服于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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