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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和岸凉子见面,是在两天后。
地点是新宿广场饭店的茶馆。
反射在斜对面大楼窗玻璃和墙面上的午后阳光,从茶馆地板挑高至天花板的窗户穿射进来。
岸凉子比深町先来,已经坐在靠窗的位子。
看到桌上放着当作信物的《岳望》,深町出声问她:
“你是岸凉子小姐吗?”
“我是。”
岸凉子点头致意。
“打扰了。”
深町和岸凉子面对面坐在椅子上。
岸凉子身穿开襟大圆领套装,从领口露出雪白颈项。
脖子上戴着一颗小指头大小的土耳其石,以皮绳穿过系着。
蓝色土耳其石和白皙肌肤十分相衬。
几乎没有走出过自己家的猫,第一次来到别人家中——岸凉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带着这种紧张感。
我是凭自己的意志来的,所以,随时能靠自己的意志离席——能从那种紧张感当中,看见这种决心。
深町点了咖啡,就在两人断断续续寒暄的时候,服务生送了咖啡上来。
“我有很多事情想要请教你——”
先开口的反而是岸凉子。
“我并不打算开各种条件。在那之前,请你先过目羽生先生寄放在我这里的手札。”
岸凉子拿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提包。
从中取出一本老旧的笔记本。
岸凉子说她不想用这件事做交易。
因此,先主动把自己手上的牌摊在深町眼前。
“这样好吗?”
深町想看已久的手札。
然而,一旦在无条件的情况下先看了手札,事后岸凉子发问时,自己就不能对她撒任何谎。
“没关系。”
她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语气坚决。
“那就不客气地拜读了。”
深町拿起那本笔记本。
小小的笔记本。
虽然没有小到像记事本,但也比一般笔记本小了两圈。
从封面的一部分开始,到书背、封底的一部分都带上了一抹黑——整个封面呈灰色。虽然有用来写主题的空间,但那里没有写任何字。
封面的下方只以原子笔写了“羽生”两个小字。
深町打开手札。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八日。
那本手札的开头以原子笔写的、稍微偏右上方的浑圆字体,写着这样的内容。
5
羽生丈二的手札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八日
好冷。
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好冷。对于在欧洲阿尔卑斯山超过三千公尺的岩壁上度过寒冬期的夜晚,我当然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一旦自己处于这种温度之下,寒风刺骨的程度超乎想象。
然而,不管再怎么冷,我的决心仍旧胜过寒冷。
现在,我靠着头灯的灯光写这篇文章。我原本就不擅长书写。我带笔记本来,是想要把任何浮现脑海的事情全写下来,真的从没想过要用字填满这本笔记本。我之所以开始写这篇文章,倒不是因为想到了什么,反而是因为睡不着。我无法忍受一直醒着,面对自己的内心一整晚。像这样写字,能够排解心情,至少不用一再反复思考同一件事。
指尖像是冻僵了似地没有感觉。我一面不时用力搓揉、拍打指尖,一面握着原子笔。
半夜十二点。
气温在两小时前,是零下三十二度。
风势强劲。
风速应该有三十公尺。这里总是刮着这样的风。
如今,我身在雷布法特岩缝的上方。我用冰杖铲除那里的积雪,做出一个小岩棚,把楔钉打进岩壁,将露宿帐固定在楔钉上,钻进露宿帐蜷缩身子睡在睡袋中。不,我没有睡,而是醒着在写这本笔记本。
简直像是蓑虫。
每当刮起强风,自己的身体就好像差点连同露宿帐离开岩壁,忍不住绷紧身体。
今天吃的是——我写到这里,吓了一跳。我竟然已经想不起几小时前吃的食物内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喔,是杂烩粥。我把干燥米和粉末汤跟干燥蔬菜一起丢进万用锅熬煮,将就着吃。除此之外,还吃了一颗橘子,和少量巧克力。
每次刮风,一阵雪就会从上方洒下来,打到露宿帐,然后落入山谷。
脑海中浮现一幕景象,自己仿佛垃圾般挂在无限延伸的岩壁上。唯有自己独自一人,孤伶伶地活在天地之间。
我打算自己一个人,花八天时间爬完这面岩壁。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睡不着倒是无所谓,但令人担心的是指尖。如果那里冻伤的话,皮肤迟早会变成紫黑色,而必须切除手指。我看过好几根那样的手指。
拉开露宿帐的拉链往外一看,是一片美不胜收的星空。大地的热气穿越天空而去。我知道这整面岩壁持续降温当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好极了!雪尽管全部冻结,硬到连冰爪的刀刃都嵌不进去。
抵达这里之后,我每天都盯着气象图度过。
持续一周适合攀登的天气,在这里极为罕见。尽管有放晴的日子,也只是一天,顶多两天。但是一季,也就是一个冬天的三个月期间内,会有一、两次连续放晴一周左右的时候。如何妥善抓住这个可说是一个冬天当中唯一一次的机会,攸关着是否能够成功地单独攀登沃克侧棱。
不可思议的是,当我每天盯着气象图,查看整颗地球、这个北半球的区域,以及这个地区的气象时,不知不觉间,竟能比气象预报更准确地预测这个地区的天气。
如果气象预报主播会因为自己的预报失误而失去生命,预报的精准度大概会比从前高一倍吧。
而今天早上是今年冬天第一次,说不定是本季唯一一次机会的开端。昨天之前,每天都会从灰蒙蒙的天空飘下白雪,今天早上却晴朗得令人不敢相信。
今天早上,我攀上岩壁,爬完了雷布法特岩缝。
说真的,单独攀岩的辛苦程度,是两人爬时的四倍。
尽管如此,也不能只带一半行李,要独自扛起重量几乎接近两人份的行李。
所费的工夫也是两倍。
徒手攀岩一节登山绳的距离,把楔钉打进上方,悬垂下降至下方,扛起留在那里的行李再往上爬。两倍乘以两倍,所以合计是四倍。
我早就知道晚上不太睡得着。
心情上早已想开,晚上与其说是拿来睡觉,倒不如说是用来让疲劳的身体休息的。因为如果不从一开始就事先做好这种心理准备,精神上将会苦不堪言。
长谷大概已经进入拉斯科山屋。如果他进了那里,应该知道我已经攀上了大乔拉斯峰。
我在想,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并不是在怨恨长谷。我既不想妨碍那个男人,也不是要惹人讨厌。
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却无法好好形容。
不过,我在意着那个男人。
我似乎不想输给他。
我并不讨厌那个男人。
为何会开始想这种事呢?
说不定这是思考那件事的大好机会。
我无法好好整理自己的感情,现在之所以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吗?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来这里的。
不管是马特洪北壁、艾格北壁,或是这座大乔拉斯峰,自己原本也想过要在冬天单独攀登。假如自己有机会,大概也想和长谷一样,一个人全部爬遍吧。自己是这样的人。其他人大概也是如此吧。所以,我倒不觉得长谷想一个人爬遍三大北壁有错。我不认为他有错,但如果自己有机会的话,我想老大不客气地爬上其中一面北壁——
我觉得这好像就是保护自己的意思。
我这个人只能爬山。只能攀岩。长谷从自己身上夺走了唯一的事物。当然,长谷大概没有意识到这种事情。
但是,至少那个男人从我身上夺走了鬼岩。
我想,自己大概是为了抢回被夺走的事物,现在才会来到这里。大概是那样没错。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无法好好形容自己的心情。若将无法形容的心情化为文章,恐怕心情就会被文字牵着鼻子走。所以,我不太喜欢将爬山过程中发生的各种事情,写成文章或化为语言。
一旦那么做,就会觉得自己心里浓厚的情感减少了。
登山者只要爬山就好。
那等于是直接把爬山写成文章或化为语言的行为。然而,却又把爬山写成文章,等于是重复形容同一件事。
既然如此,我觉得应该干脆把思考文章的精力用于另一种创新才对。
手指已经到了极限。
我边把手指挟在腋下取暖,边以在书写的感觉,在脑中思考下文——
若不深入面对自我,就无法爬这面岩壁。
孤伶伶的一个人。
仿佛地球上的所有人类全死光,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面岩壁和风中。
二月十九日
我摔下来了。
我失败了。
我输了。我输给了大乔拉斯峰。为何没有摔死呢?如果就那么摔下来,在不知不觉间死掉,就不用像这样意识到自己被打败了。
既然捡回一条命,就不会想死了。
好冷。全身疼痛不堪。啊,怎么会落到这般下场?我快死了。我说不定会死在这里。亲手写下死这个字,感觉好逼真。写之后比写之前更害怕。
为何会摔下来呢?
噢——
妈的!
是天钩。
我把它勾在上方的岩石突出处休息。
其正上方是悬岩。
我看见了路线。虽然困难,但那里有路线。往左Z字形攀登之后再往上爬,是轻松的传统路线。我在那边看见打进岩壁的楔钉,所以那应该是轻松的路线不会错。
然而,我看见了从那里垂直而上的路线。
往左爬不是我的路线。那只是顺着其他人爬过的路线的行为。还没有人爬过的垂直攀登路线,才是我的路线。我能在这面岩壁上留下记号。
不光是如此。那面岩壁要垂直攀爬才美——我觉得它是一面为了被人垂直攀爬而存在的岩壁。
我想,这种意识大概在我的脑中运作。实际上我不晓得。如今,我边想起那件事边写,所以这篇文章不小心变成在替自己找借口。
总之,我选择那个路线,然后摔了下来。
垂直而上的路线好难。
然而,那并非难如登天的意思。假如真是无法垂直攀爬的岩壁,我也不会那么做。
虽然困难,但那面岩壁看起来十分可能办到垂直攀爬。
和缓的悬岩。
然而,手指和指尖有地方抓,而且从岩壁中途开始,也有让手指插进去的沟槽。只要用两、三次人工攀爬,就能爬到上面。而且,垂直攀爬过这里,接下来的路程就轻松了。反正就算先往左Z字形攀登,迟早还是得回到这块悬岩的上方。
既然要做没人做过的事,就该在没人爬过的地方做。这不是大道理。不过,若只考虑安全而选择路线,从一开始就不该在寒冬期单独来这种地方。
我咬一口冻成石头的巧克力吞下去,决定垂直攀爬。
一路顺遂。连看似棘手的地方也顺利克服了。
令人担心的是,岩壁四处的凹槽和沟槽里附着的雪,结成了坚冰。
要是不小心把体重施加在那上面,经常就会直接剥落。
爬了两节登山绳的距离,来到了小岩棚。
从那里开始,上方没有积雪,变成玻璃般的蓝色的冰。岩石与岩石之间塞满了冰。
悬垂下降,先把底下的行李拿上那里一趟,再开始攀爬那面冰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