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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帐篷和睡袋都放在八、三五〇公尺的地点。
因为带回去也没用。
下山至北坳,有帐篷、有睡袋、有粮食。相差一千公尺,连空气也会变浓。
于是,我开始下山了。
锅具和瓦斯炉全部留下来。
只能抵达北坳。
那是我唯一活下去的方法。
下降多少了呢?
风从下方和雪一起吹上来,时而打旋。
尽管没有会把我从斜坡刮走的风,但是我知道,只要稍微停止动作,风立刻就会夺走我的体温。
左手的小指没有感觉。
即使用右手隔着手套握左手,被握住的感觉也消失了。
就像一般的石头。
只是结冻的棒状石头代替小指粘在手上而已。
这只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大概都没救了吧。
纵然活着回去,也得截肢。
除此之外,说不定还要截肢几根脚趾。
走路。
一径地走路。
踏出一步,以那个姿势喘十下,然后再走下一步。
来时踩出的足迹,已经因风雪而消失了。
一片巧克力。
五片饼干。
我想吃下它们,而在岩石后面,从口袋拿出。
当我想戴着手套拿它们时,格外强劲的风从斜坡下方吹了上来。
那阵风,从我的手指抢走了巧克力。
巧克力被轻飘飘地吹到半空中,转眼间朝斜下方落下。
当我想弯下腰伸出右手捡那片巧克力时,另一阵风连饼干都从我的右手指尖夺走。
再迈出下一步之前,我在那里整整十分钟动弹不得。
绝望加深了。
因为行动中吃的粮食没了。
迈开脚步。
我踏出几近绝望的一步下山。
然后——
走了多久呢?
已经丧失了时间感。
好几次跌倒,然后爬起来。
自认为在走路,其实是用爬的。
明明自认为在走路,但在不知不觉间,却蜷缩在雪中或岩石后面。
我蜷缩身体,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
这样下去不行——我如此告诉自己,挺起腰杆。
走路。
走几步路,然后蜷缩身体。
腰部没力了。
不但如此,连全身都没力了。
有时会燃起火一般的热情,前进一阵子。
尽管如此,顶多走十步。
到了第十一步,便蜷缩身体,喃喃自语。
“我已经做到了,对吧……?”
“我已经充分达成了目标,对吧……?”
我低着头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
是啊。你已经充分达成了目标……
听得见声音。
井冈在身边。
船岛在身边。
该休息了……!
来这边……!
“不行……”
我低喃道。
慢腾腾地站起来……
再一步。
再走一步之后。
这样能动的话,就再走一步。
然后,真的走不动的话,到时候……
所以,站起来!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一步。
两步。
走到第三步,倒下、喘气。
喏,那里有岩石。
走到那块岩石——
抵达岩石。
然后又走到下一块岩石。
去那里休息吧。
可以稍微睡一下。
就算睡着,就此长眠不醒,那也无所谓。
饥肠辘辘。
必须一面动,一面摄取糖分。
然而,已经没有食物了。
花了十分钟,才走到前方十公尺处的岩石。
在危险的斜坡上摔了两次跤。
没有顺势往下滚落,简直是奇迹。
抵达岩石避风雪,绕到岩石后面。
一下就好。
稍微睡一下吧……
于是,我在岩石后面看见了。
狭窄的岩棚。
一丁点的空间。
两个蜷缩在那里的人影——
那是两具尸体。
全身附着雪,变成了白色。
结冻了。
一具是死去已久的尸体。
然而,身形瘫软,好像背脊骨折似地,身体微微向前弯折,大小变成了将近身长的一半。
身上穿着什么呢?
并非近代的防寒衣物。
看似老旧的粗呢衣服。上面穿着大衣,脖子一带围着羊毛领巾。
从一旁的岩石底下露出来的是冰杖的杖头。
以这种打扮登山的,大概是一九二〇年代——而且是英国人吧。
那一瞬间,一个男人的名字浮现脑海。
乔治·马洛里。
是马洛里吗!
一九二四年六月八日十二点五十分,欧戴尔在这座东北棱最后一次目睹到的男人。
欧戴尔看到他从第一台阶前往第二台阶的身影,从此音信全无的男人。
不,也有可能是厄文。
然而,如果是厄文,他应该没有带冰杖。毕竟,厄文的冰杖,于一九三三年被英国的第四次圣母峰队发现了。
是马洛里吗!
而另一具尸体。
它死去不久。
身上穿的是火红的风衣夹克。
而且,我认得那个颜色。在相机的取景器中,最后看到的颜色。
“羽生……?”
我不禁出声。
是羽生丈二。
像三叶虫的化石一样,像鹦鹉螺的化石一样,两具人的遗体沉睡在这种高度。
从尼泊尔那一边攀登的羽生,为什么会在西藏这一边的这种地方呢?
羽生为了防风,将自己的登山背包抱在腹部,把下巴靠在其上,然后抬起头。
而且,羽生竟然死不瞑目。
眼球冻结,脸上到处附着坚冰,但羽生睁开双眼,瞪视前方地死了。
羽生一直保持自己的意志,直到死的那一瞬间为止。
然而,为什么羽生会在这种地方呢?
不可能。
为什么会弄错路线呢?
无论如何,有一件事能够明确地说。
不管发生什么事,唯独这件事是确定的。
羽生站上了圣母峰顶。
正因为站上了圣母峰顶,羽生才会在西藏这一边的这个地方。
他办到了。
我如此认为。
羽生啊,你办到了吧。
你攀越那面岩壁,站上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
没错,我站上了那里。
总觉得羽生回答了。
因为我是羽生丈二啊。
羽生对着我那么说。
给你好东西。
你要给我什么?
别问那么多,拿去就是了。
这是你的。
我探了探羽生的口袋。
于是,发现了两样东西。
一片巧克力,以及一把葡萄干。
没有全部吃下它们,代表羽生在这个地方还不绝望。
他在思考如何活下去。
一片巧克力和葡萄干。
是我交给羽生的东西。
羽生打算靠它们从圣母峰下山。
或者,羽生即使到了这种状况,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仍想贯彻单独行动,而不肯吃它们吗?
多么固执的男人啊。
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东西——
小笔记本。
打开。
有几页被吹到半空中消失了。
阅读它。
写着羽生的字。
原来如此。
在峰顶因为氧气不足,导致视力减退,然后弄错了路线吗?
不晓得他是在哪里察觉到弄错了路线。
说不定他是浑然不觉地抵达了这个地方。羽生是偶然抵达从前发现马洛里的相机的这个地方,或者是记得这一带是唯一能够露宿的地方,然后抵达这里的呢?
用心想。
笔记本的最后如此记载。
眼泪流了下来。
没想到流出来的泪水如此炽热。
喂,羽生啊,走吧。
我抱着你的身体。
走吧。
羽生啊。
我带着你走。
和我一起回去吧。
羽生的身体被拖动。
我在风中拖着羽生的身体移动。
在岩石和雪上移动。
我发狂了。
走吧。
我带着你走。
马洛里的身影在后方。
喘气。
缺乏空气,缺乏氧气。
羽生的身体像是在拒绝似地,停在那里不动了。
羽生仍然瞪着天空。
没有在看我。
羽生已经没有在看人世。
我恢复理智了。
我想做何等愚蠢的事啊?
不可能办得到。
居然要让一个人的重量在这种高度移动。
噢——
我知道了。
羽生,我知道了。
我不能带你走。
就像当时,你不带我走一样,我要把你留在这里。
把你留在这里。
我心想,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拿走羽生最后的食物。
假如搜马洛里的登山背包,说不定有底片。
能够解开首度登顶圣母峰之谜的底片。
然而,已经不重要了。
那种事情已经不重要了。
我不能为此使用体力。
“羽生啊……”
我辛苦地从口袋中拿出一样东西。
两年前,应该要交给羽生的东西。
美丽的绿色石头。
凉子曾经挂在脖子上的土耳其石。
把它挂在羽生的脖子上。
我要走喽……
我对羽生说。
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我一定会抵达北坳。
你听好了。
羽生啊。
羽生的灵魂啊。
你大概会死不瞑目吧。
如今,你大概也咬牙切齿地在这座山巅的某个地方,怒目而视吧。
羽生啊。
附在我身上!
附在我身上,跟着我走!
羽生啊。
我是你。
我像你一样也不休息。
假如我喊累而想休息,就把我推落山谷吧。
杀了我!
吃我的肉!
羽生啊。
我答应你!
我一定会活着回去。
活着回去,然后再回来山上。
我大概会持续反复这种行为。
那就是我所能做的事。
我只能做到这件事。
羽生啊,我走喽。
我瞪着羽生的脸,咬紧牙根,再度在风雪之中踏出脚步前行。
是的,我持续思考了那件事一辈子。而且如今在想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结果,历史选择我作为见证者。不知是幸或不幸,历史不是选择我作为圣母峰的登顶者,而是马洛里和厄文的最后目击者、见证者。而且在至今的生涯当中,不论我喜欢与否,一再诉说我看到的事物。
如今,我也像这样地告诉你当时的事。
两人当中,谁有可能站上圣母峰顶呢?
若是说到可能性,他们当然有。但是相对地,也可能没站上圣母峰顶。
若是仔细思考,那是我的身影。而且,也是你的。
活在这世上的人,全都和那两人一个模样。
马洛里和厄文如今仍继续走着。
想要抵达峰顶而走着。
继续走着。
而死亡迟早会在途中造访那个人。
人的人生不能轻易地被定价。那人死的时候,究竟在什么的途中呢?我认为,那件事大概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是对我而言也好,对你而言也好。
在什么的途中——
那起事件若带给了我任何启发,大概就是这点吧。
N·E·欧戴尔专访,一九八七年一月于伦敦
——《岳望》一九八七年三月号〈喜玛拉雅山的见证者〉
N·E·欧戴尔于一九八七年二月,在英国辞世。得年九十六。
众神的山岭下 后记
1
构思这个故事,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纯粹只是想写登山的故事,一个想攀登世界第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