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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厂长。”母亲说。
“我算什么厂长? ”父亲说,“帮人家扛活的。”
“你的看法应该大变,”母亲说,“现在的社会,一年一个样,你不变,就跟
不上形势。看人家老兰,永远是领头羊,前几年个体吃香时,人家领头干屠宰,自
家致富,还带领着全村致了富。这几年个体屠宰坏了名声,人家马上成立了肉联厂,
引起了镇上、市里的重视。咱们也还算明白,跟上了形势。”
“我总感到我是‘猴子戴帽——装人’。”父亲苦笑着说,“穿上了这套衣裳,
感觉更是。”‘“你这人,怎么说你呢? ”母亲说,“我还是那句话,向人家老兰
学习.”
“我觉得他也是‘猴子戴帽’。”父亲说。
“谁又不是‘猴子戴帽’? ”母亲说,“包括你那个哥儿们老韩,几个月前不
还是一个低三下四的伙夫吗? 但把那套制服一穿,不也马上就人五人六的了吗? ”
“爹,娘说得很对,”我插嘴道,“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裳马靠鞍’,爹穿
上这身西装,就是个农民企业家了。”
“现在,‘农民企业家’比狗身上的跳蚤还要多。”爹说,“小通,你和娇娇
要好好念书,将来离开这个地方,到外边去干点正儿八经的事儿。”
“爹,我正想告诉你,我不要上学了。”
“你说什么? ”爹神情凛然地说,“你不上学,想干什么? ”
“我想到肉联厂里去干事。”
“那里有什么事情要你去干? ”爹苦笑着说,“前几年是爹的问题,耽误了你
上学,现在,你要好好珍惜,如果你想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不像爹这样窝囊一辈子,
就要好好上学。上学,是正路;别的,都是歪门邪道。”
“爹,我根本不能同意你的说法。”我振振有词地说,“第一,我认为你并不
窝囊;第二,我并不认为只有上学才是正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觉得在学校
里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老师知道的还不如我知道的多。”
“不行,”爹说,“无论如何,你也要在学校里给我沤几年。”,“爹,”我
说,“我对肉有深厚的感情,到了肉联厂,我能够帮你们干很多的事情。不瞒你们
说,我能听到肉说话的声音。
在我的眼里,肉都是活的,肉上生着很多的小手,对着我摇摇摆摆呢。“
父亲惊讶地看着我,嘴巴都咧开了。好像那根紫红的领带把他勒得太紧,使他
的嘴巴合不上一样。他盯着我看了一阵,然后就与母亲交流眼神。我明白父亲和母
亲惊讶的原因,他们以为我的脑袋出了毛病。我还以为他们能够理解我的感觉,母
亲不能理解,父亲总能理解吧? 我的父亲原本是一个福有想像力的人啊,但是事实
证明,他的想像力已经退化了。
母亲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摸摸我的头。我知道她这个动作有两个意图,一是表
示她对我的关切,二是她想试试我的脑袋是不是在发烧,如果我的脑袋在发烧,那
就说明我刚才说那些话都是胡话。但我自己知道我根本没有发烧,我的神志很清醒,
我的精神很正常,我一点毛病也没有。母亲说:“小通,不要瞎说了,好好上学,
娘过去太看重钱财,耽误了你上学,现在,娘明白了很多事理,知道在这个世界上,
有很多东西,是比金钱更重要的。所以,你要听我们的话,去上学。你不听我们的
话,但你应该听老兰的话吧? 让你和娇娇上学,还是他先提醒我们的啊。”
“我也不要上学了,”妹妹说,“我也能听到肉说话的声音,我也能看到肉上
长满了小手。肉不但会说话,肉还会唱歌呢。
肉上不但有小手,还有许多的小脚,那些小手小脚都像小猫的爪子一样,勾呀
勾呀,动啊动啊的……“妹妹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小手举起来,模仿着她想象中
的那些肉的小手和小脚的动作。
我对妹妹的想像力深感佩服,她虽然只有四岁,她与我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
跟我却心有灵犀,事先我根本没对她说过肉的说话声和肉上生了爪子的事,但是她
马上就理解了我的意思,并且给了我有力的支持。
我们兄妹二人的话,显然是把父母吓坏了。他们用呆呆的目光看了我们好久,
如果不是电话铃响,他们对我们的观察还不会休止。对了,我应该补充说明:我们
家已经安装了电话,虽然这电话是内部电话,是由村办公室里的一个小交换机控制
着的,但毕竟是电话。这部电话把我们家和老兰家,以及村子里的几个干部家连接
在一起。母亲去接电话,我知道电话是老兰打来的。母亲放下电话,对父亲说:“
老兰催我们去了,说是县委宣传部的人陪着省电视台和省报的记者马上就要到了,
让我们先去照应着,他马上就到。”
父亲捏着领带的结子转了转,又前后左右地摇晃着脖子,嗓音嘶哑地说:“小
通,还有娇娇,你们的事,我们晚上回来再谈,无论如何,你们要去上学,小通,
你要给你妹妹做出一个好样子。”
“无论如何,”我说,“今天我们也不会去上学的。今天是多么热闹的日子,
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如果我们还去上学,那我们就是最傻的傻瓜。”
“你们要给我们争气! ”母亲在镜子前拢着头发说。
“我们当然会给你们争气,但要我们去上学那是不可能的。”
我说。
“那是不可能的。”妹妹也说。
第三十一炮
抬出来抬出来! 抬出来我看看。一个额头像瓷片一样光滑的男人,站在院子里,
用听上去很不高兴的口吻,对着他身后的随从们,发布着命令。那些衣冠楚楚的随
从,鹦鹉学舌般地喊叫着:抬出来抬出来,抬出来让许省长看看。大和尚,他就是
我们这个省的副省长,他的随从喊他省长,是遵从官场的习惯。那四个满身油漆的
工匠,从大树后急匆匆地跑出来,弓着腰钻进了庙门,从我们眼前经过,聚拢在肉
神像前。他们丝毫没有商量,连目光都没有交流,就把肉神放倒在地。我听到肉神
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就像一个小孩子,被大人胳肢着腋窝。
他们还用昨夜用过的那两根麻绳子,拴住了肉神的脖子和腿,把两根木杠子穿
进去,动作整齐地弯腰,杠子上肩,嗨哟一声,起来了,小心翼翼地往外走。肉神
的身体扭动着,笑声更加响亮。我想外边的人,副省长和他的随员们,都会真切地
听到。
您听到了吗大和尚? 肉神出了门口,先放在地上,然后抽掉绳子。扶起来扶起
来,副省长身后,一个头发浓密的干部说。大和尚,他就是本地的市长,与老兰关
系密切,许多人说他们是拜把子兄弟。四个工匠掀着肉神的脖子,肉神的腿往前跳
溜着,不愿意站起来。我知道这是肉神在跟他们故意捣乱,小时候我也喜欢这样。
市长瞪了一眼身后的人,脸上有不悦之色,但当着副省长的面他没有发作。他的部
下马上省悟,一窝蜂般拥上去,有的按住肉神的腿,有的推着工匠们的腰,乱七八
糟中,肉神嘻嘻哈哈地站直了。副省长退后几步,眯着眼睛打量着肉神,脸上的神
情很神秘,令人难以捉摸。市长等人,都在偷偷地观察着副省长的脸色。副省长远
观之后,走到近前,用手指戳戳肉神的肚子,肉神笑得浑身颤抖,然后他跳了一个
高,摸摸肉神的头顶。一阵风起,吹乱了副省长勉强遮住秃顶的头发。
那缕头发顺着他的耳朵溜下来,仿佛是一条小辫,显得有几分滑稽。市长头顶
上的浓密的黑发,像一团乱毛,从头上脱落,掉在地上,随风翻滚。他身后的那些
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捂着嘴巴偷笑。突然想到不应该笑,赶紧用咳嗽掩饰。但
这一切都被市长的秘书看在眼里。当天晚上,秘书就把那几个偷笑的人的名单,送
到了市长的办公桌上。一个反应机敏的中年干部,用与他的年龄相比显然是不相称
的速度,飞跑着,把市长的假发套追了回来。市长满面尴尬,不知所措。副省长把
自己那缕滑下来的头发复位,看着市长的斑秃脑袋,笑着说:胡市长啊,我们是难
兄难弟啊! 市长摸摸头,笑着说:这都是夫人的主意。副省长说:聪明的脑袋不长
毛嘛! 部下将发套递给市长,市长接过发套,用力扔出去,说:见鬼去吧! 我又不
是演员。那个捡回发套的中年干部说:那些演员,电视台主播,十有八九都戴着发
套。副省长说:胡市长,光头市长,更有风度。
市长满面春风地说:谢谢省长! 请省长作指示。副省长说:我看很好吗! 我们
很多同志,思想还是太保守,肉神,肉神庙,很好吗。含义丰富,韵味无穷吗。市
长带头,众人一齐鼓掌,长达三分钟。其间副省长三次挥手制止。我们的胆子应该
再大一点,想像力应该再丰富一点,只要是能给人民带来好处的事,我看没有什么
是不可以做的,副省长进一步发挥说,他抬头看看面前这座破败的小庙上的匾额,
指指点点地说,譬如这个五通神庙,我看也应该修复。昨天晚上我看地方志,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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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上香,才使这座庙日渐破败。五通神崇拜,说明了人民群众对健康幸福的性生活
的向往,有什么不好? 赶快拨款修复,与建设肉神庙同时进行! 这是拉动你们双城
市经济增长的两个亮点,可不要让别的省市抢了先啊。市长端起一杯五十年的陈酿
茅台,说:许省长,我代表双城市人民敬您一杯。
刚才不是敬过了吗? 副省长说。刚才是代表全市人民感谢您批准肉神庙的建设
和五通神庙的修复,现在是代表全市人民感谢许省长为我们的肉神庙题写匾额,市
长说。我那字,不敢不敢。
副省长说。许省长,您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又是肉神庙的批准者,这个字,
您不写,我们这庙就不盖了,市长说。你们这是逼鸭子上架嘛,副省长说。一个陪
同的当地干部一起站起来,说:许省长,我们这里都说您不应该当省长,应该去当
书法家。
您如果以书法为业,一年就可以成为百万元户! 市长说:所以,我们今天要敲
省长的竹杠,让省长给我们写字,就是跟省长要钱。副省长面皮通红,身体摇晃,
说:梁山好汉武松,添一分酒加一分本事,我呢,我是添一分酒加一分精神。书法,
书法就是个精气神儿! 笔墨侍候啊! 副省长抓起一个大提斗,饱蘸浓墨,屏息片刻,
一挥而就,三个狂妄的大字,跃然纸上:肉神庙。
肉类检疫站前面那条水沟里,架起了一堆劈柴,劈柴上放着一些注过水的或是
变了质的肉,有猪肉有牛肉有羊肉……它们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它们发出嘟嘟哝哝
的牢骚声,它们身上那些生满霉斑的小手恼怒地挥舞着。肉类检疫站的小韩,穿着
制服,满脸严肃,手提着一个汽油桶,往那些腐败的肉上泼着汽油。
在肉联厂的大门内那片空场上,布置了一个简易的会场。
两根木杆之间,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