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燃烧,包装车间的废墟上冒起来黄色的火苗子。
老兰趁着混乱,爬上了矗立在工厂东北角上的超生台。这里原本就是工厂的制
高点,车间和水塔倒塌之后,超生台就显得更加高大,有一点扪星揽月的气概。老
兰,这是我父亲的领地,你上去干什么? 我不假思索,就将第三十七发炮弹打了过
去。
目标:超生台,距离八百五十米。
炮弹从粗大的松木空隙中穿了过去,撞到用坟砖垒成的围墙上。一团火光闪过,
围墙炸开了一个豁口。我油然想起了听人讲过的扒坟运动。那时我还没有出生,自
然无缘看见那些疯狂的场面。许多人围着那个墓前有石人石马的古冢——那就是老
兰家的祖坟——看着几个用毛巾捂住嘴巴的人,从墓穴里,抬上来一尊红锈斑斑的
大炮。后来,市考古研究所的专家说:从来没有见过用大炮殉葬的。为什么这座坟
墓的主人用大炮殉葬? 至今也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提起扒坟的事情,老兰就
痛心疾首:王八蛋们毁了我们兰家的风水,要不我们家很可能出一个总统! 老兰站
在超生台顶端,手扶着一根立木,向东北方向嘹望。
那是我父亲嘹望的方向,我知道父亲往那里看是因为在那个方向,有他和野骡
子姑姑的伤心岁月和幸福时光,你老兰有什么资格往那里看? 我瞄准老兰的脊背,
第三十八发炮弹却掀去了超生台的尖顶,老兰继续往东北望。
那个心情不好的小男孩没把第三十九发炮弹上的黄油擦干净,递到老爷爷手中
时,竟然突然滑落。卧倒! 我大喊一声,趴在炮架后。那颗炮弹在房顶上滴溜溜地
打转,炮弹内部,发出喀啷喀啷的响声。老爷爷、老奶奶和那个闯了祸的小男孩直
愣愣地站着,目瞪口呆。天哪,只要它在房顶上爆炸,再引爆了那两发还没发射的
炮弹,那我们四个就全部报销了。卧倒啊! 我再次大喊,但他们依然呆立着,形同
木偶。第三十九发颗炮弹蹦跳到我的面前,仿佛要跟我谈心一样。我一把攥住它的
脖子,猛地把它甩了出去。轰隆一声响,它在胡同里爆炸了。白白地浪费了一发炮
弹,真是可惜。
老头子将第四十发炮弹递给我时显得格外珍重,不用他提醒,我也知道,这发
炮弹发射之后,我们炮轰老兰的战斗就接近了尾声。我接过炮弹,像接过了一个十
世单传的婴儿,小心翼翼,心中惶惶不安。我简单地回顾了前面三十九发炮弹,似
乎也不是我的技术不精,而是天不灭老兰。老兰这样的人,连阎王爷也不愿意要他。
我再次检查了瞄准具,再次目测了距离,再次进行了运算,一切都没有错误,如果
在炮弹飞行的过程中不突然刮起十二级台风,如果在炮弹飞行的过程中不与正在降
落的卫星残骸相撞,总之如果不发生我想不到的意外,这发炮弹,应该落在老兰的
脑袋上。就算是一发臭弹,老兰的头也要破裂。我将炮弹送进炮膛时,默默地念了
一声:炮弹,不要误我! 炮弹飞上天空,没有起风,也没有卫星,一切都正常。炮
弹却落在了高台尖端,没响,仿佛给它戴上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帽顶! 老太太将手中
的萝卜一扔,从老头子手里夺过了第四十一发炮弹,一膀子将我扛到了旁边,嘴里
嘟哝了一声:笨蛋! 她站在了炮手的位置上,气呼呼地、大大咧咧地、满不在乎地
将炮弹塞进了炮膛。第四十一发炮弹忽忽悠悠地飞上天空,简直就是一个断了线的
风筝。它飞啊,飞啊,懒洋洋地,丢魂落魄地,飞啊,完全没有目标,东一头西一
头,仿佛一只胡乱串门的羊羔,最后很不情愿地降落在距离超生台二十米的地方。
一秒没炸,两秒没炸,三秒还没炸。完了,又是臭弹。我的话还没出口,一声巨响,
封住了我的嘴巴。空气颤抖,像老棉布一样被撕裂。一块比巴掌还要大的弹片,吹
着响亮的口哨,把老兰拦腰打成了两截……
遥远的乡村里传来了一声幼稚的鸡鸣,这是今年的小公鸡学习报晓的声音。我
用炮火连天、弹痕遍地的诉说,迎来了又一个黎明。五通神庙在我的诉说过程中大
部分坍塌,只有一根柱子,勉强支撑着一片破败的瓦顶,好像是为我们遮蔽露水设
置的凉棚。亲爱的大和尚,出家还是不出家,对我来说,确实已经不重要,我想知
道的是:我的故事,是否把你打动? 我还想从你这里得到验证:老兰讲述过的他三
叔的故事,有多少是真实? 有多少是虚构? 您可以回答,也可以保持沉默。大和尚
叹息一声,抬起手,指指小庙前面的大道。我惊悚地发现,从大道的两边,窜过来
两支队伍。从西边来的是一群肉牛,身上都穿着五彩的衣裳,衣裳上写着大字。这
些大字连缀起来就是一条条的标语,标语的内容是反对建设肉神庙。这些牛不多不
少,正好四十一只。它们一窝蜂般地窜下大道,把我和大和尚包围在垓心。它们的
头上,都生着长角,长角上绑着尖刀。它们低着头,蓄势待发,鼻孔里喷着白沫,
眼睛里放射着怒火。
从东边来的是一群女人,身上都是一丝不挂,皮肤上用油漆写着大字。这些大
字连缀起来就是一条条的标语,标语的内容是坚决支持重建五通神庙。这些女人不
多不少,正好四十一个。
她们簇拥着跑下大道,就像一队骑兵跨上马背似的跨上了牛背。
四十一个裸体女人,骑在四十一头身披彩衣的公牛背上,把我和大和尚包围在
垓心。我心胆俱裂,窜到大和尚身后,但大和尚的身后也不安全。我大喊一声:娘,
救救我吧……
我的娘来了。在她的身后,跟随着我的爹。我爹的肩头上坐着我的妹妹。我的
妹妹对着我招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肢残目缺的老兰和他的妻子范朝霞。范朝霞
怀里抱着那个也叫娇娇的漂亮女孩。在他们身后,还有和善的黄彪和勇武的黄豹;
在他们身后,黄彪俊俏的小媳妇弯着嘴角,神秘地微笑着。在他们身后,还有黑眉
虎眼的姚七、体态丰肥的沈刚、目露仇恨之光的苏州。在他们身后,是那三个和我
比赛吃肉的好汉:黄脸冯铁汉、黑铁塔刘胜利、水耗子万小江。在他们身后,跟随
着肉类检疫站站长老韩大叔和他的侄子小韩。在他们身后,跟随着掉光了牙齿的成
天乐大叔和老得步态蹒跚的马奎。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雕塑村四个技艺非凡的工匠。
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古典派纸扎匠和他的徒弟。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嘴唇涂成银色
头发染成金色的洋派纸扎匠和她的部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穿着西装挽着裤腿的
包工头“四大”和他的部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只剩下两颗门牙的老吹鼓手和他
的徒弟们。在他们身后,跟随着天齐庙里那个手持木鱼的老和尚和他的那些半真半
假的和尚徒弟们。在他们身后,跟随着翰林小学的蔡老师和一群孩子。在他们身后,
跟随着医学院学生甜瓜和她的那位奶油男友。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那个替我擦过炮
弹的小男孩和那对大侠般的老夫妇。在他们身后,跟随着那些在肉神庙前、大道上、
广场上出现过的众多人等……在他们身后,跟随着摄影记者瘦马和摄像记者潘孙和
他的助手。他们扛着机器,爬上大树,居高临下地将眼前的一切记录在案。但还有
一群女人,为首的是沈瑶瑶女士,在她的身后,是黄飞云女士、甜蜜蜜小歌星——
其他的都面目不清——她们衣衫华美,宛如一团降落到地上的彩霞。就在眼前的一
切像一幅图画凝固不变时,一个就像刚从浴池里跳出来、身上散发着女人的纯粹气
味、五分像野骡子姑姑、另外五分不知道像谁的女人,分拨开那些人,分拨开那些
牛,对着我走过来……
诉说就是一切
后记
有许多的人,在许多的时刻,心中都会或明或暗地浮现出拒绝长大的念头。这
样一个富有意味的文学命题,几十年前,就被德国的君特·格拉斯表现过了。事情
总是这样,别人表现过的东西,你看了知道好,但如果再要去表现,就成了模仿。
君特·格拉斯《铁皮鼓》里那个奥斯卡,目睹了人间太多的丑恶,三岁那年自己跌
下酒窖,从此不再长大。不再长大的只是他的身体,而他的精神,却以近乎邪恶的
方式,不断地长大,长得比一般人还要大,还要复杂。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有这
样的事情,但正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有这样的事情,所以出现在小说里才那么
意味深长,才那么发人深思。
《四十一炮》只能反其道而行之。主人公罗小通在那座五通神庙里对兰大和尚
诉说他的童年往事时,身体已经长得很大,但他的精神还没有长大。或者说,他的
身体已经成年,但他的精神还停留在少年。这样的人,很像一个白痴,但罗小通不
是白痴,否则这部小说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拒绝长大的心理动机,源于对成人世界的恐惧,源于对衰老的恐惧,源于对死
亡的恐惧,源于对时间流逝的恐惧。
罗小通试图用喋喋不休地诉说来挽留逝去的少年时光,本书的作者,企图用写
作挽住时间的车轮。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死死地抓住一根稻草,想借此阻止身体的
下沉。尽管这是徒劳的,但不失为一种自我安慰的方式。
看起来是小说的主人公在诉说自己的少年时光,但其实是小说作者让小说的主
人公用诉说创造自己的少年时光,也是用写作挽留自己的少年时光。借小说中的主
人公之口,再造少年岁月,与苍白的人生抗衡,与失败的奋斗抗衡,与流逝的时光
抗衡,这是写作这个职业的惟一可以骄傲之处。所有在生活中没有得到满足的,都
可以在诉说中得到满足。这也是写作者的自我救赎之道。
用叙述的华美和丰盛,来弥补生活的苍白和性格的缺陷,这是一个恒久的创作
现象。
在这样的创作动机下,《四十一炮》所展示的故事,就没有太大的意义。在这
本书中,诉说就是目的,诉说就是主题,诉说就是思想。诉说的目的就是诉说。如
果非要给这部小说确定一个故事,那么,这个故事就是一个少年滔滔不绝地讲故事。
所谓作家,就是在诉说中求生存,并在诉说中得到满足和解脱的过程。与任何
事物一样,作家也是一个过程。
许多作家,终其一生,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或者说是一个生怕长大的孩子。
当然也有许多作家不是这样。生怕长大,但又不可避免地要长大,这个矛盾,就是
一块小说的酵母,可以由此生发出很多的小说。
罗小通是一个满口谎言的孩子,一个信口开河的孩子,一个在诉说中得到了满
足的孩子。诉说就是他的最终目的。在这样的语言浊流中,故事既是语言的载体,
又是语言的副产品。思想呢? 思想就说不上了,我向来以没有思想为荣,尤其是在
写小说的时候。
罗小通讲述的故事,刚开始还有几分“真实”,但越到后来,越成为一种亦真
亦幻的随机创作。诉说一旦开始,就获得了一种惯性,自己推动着自己前进。在这
个过程中,诉说者逐渐变成诉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