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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望书-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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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阳关,是为了探访丝绸古道,寻找一种文化?还是最后一滴清泉?

大漠空旷,人迹杳然。这时多半会感到失望。我的脑海中塞满了古往今来吟咏阳关的乱七杂八的诗句。对曾在沙漠中艰难跋涉,备受烈日爆晒、干渴煎熬死去活来的旅人们,有了更多的同情。

这时,天边幻现出一抹淡淡的海蓝,像是湖泊。经验告诉我,那是飘浮在戈壁滩上的蜃气,是海市的诱惑。

水?干涸的古河道在烈日下延伸。

阳关应该有它的生命之源。

大多数游人对古阳关下的这片绿色是不屑一顾的。

他们乘汽车匆匆而来,到阳关烽燧下照张相,又匆匆回去。丝路早已断绝,现在想要“觅封侯”的,不在万里之外的沙场而在官场。不论传唱千古的《阳关三叠》还是《胡笳十八拍》,都不再有知音。旅游变成一种产业已变得很纯粹——阳关烽燧下就有许多小贩在戈壁滩上叫卖纪念品和古币之类。沙砾荒滩上确实没有太多值得人沉思徘徊的风景。

塞外绝域,千年狂沙,我没有想到在戈壁深处,还有这么块小小的绿洲,有这么个清凉的,值得品味流连的地方,真令人心醉。

还不到成熟的季节,一串串葡萄,像碧玉琢成。

瞅着杯中的绿茶,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夜光杯和葡萄美酒。

老马说,阳关葡萄的质量好,是酿酒的上好原料。我们农场原有个小酒厂,但规模太小,从欧洲买进了设备,准备酿造高品质的葡萄酒。你下一次来,准能喝上。

我望着小渠中的汩汩清流,问,这水从那儿引来的。

这里有地下水,水位高,打口几米十几米深的井,就能出水。老马看出了我的诧异,说,这里过去是一个大湖,是一片水面……我恍然,原来坐在“海边”,阳关的海啊。

这可是祁连雪水的最后流注,怪不得这茶水如此的甘甜清冽。关于阳关名字的来历,有种种说法。

阳关在汉寿昌县西六里,玉门关之南。(据《元和郡县志》)

还有一种按中国传统的风水理论,“山南水北为阳”,那么玉门关应在依山傍水之地,即寿昌海以北,龙头山的南面。

值得关注的是寿昌海。

海,是海子,即大湖。

当时,西域有两个县城——阳关与寿昌,隔湖相望。我翻阅了《旧唐书·地理志》,在“寿昌县”条目下找到了“阳关,在县西六里。玉门关在县西北一百八十里”。《新唐书·地理志》则记载:“又一路自沙州寿昌西十里至阳关古城”。唐代敦煌称沙州,河西节度使的都府曾设在这里。唐代沙州的辖境辽阔,包括了罗布泊(蒲昌海)和天山南路的大部分,寿昌县属沙州。一个六里,一个十里,哪个精确些?现代测量的结果是,两城直线距离是六里,如走小路绕过寿昌海,则为十里。

不用再考证。

遥想当初,寿昌海碧波荡漾,岸边绿柳依依,驼铃叮咚,行旅来往不绝。

守住了海,守住了水,便守住了西部生命之源。没有寿昌海和西头沟这两处水源的补给,无论是西行穿越大沙漠前往罗布泊,还是向东入关进入敦煌,都会受到干渴的威胁。“把关”实际上就是“把水”。

备受漠风烈日和干渴煎熬,长途跋涉而来的商贾、使臣、僧侣、游人,个个嘴唇干裂,疲惫不堪地排队,等候验证过关。我不知道那时阳关城的供水要不要收费,水价如何。如果按今天与“国际市场”接轨的思路,一壶“阳关矿泉水”、“寿昌纯净水”还不卖几个波斯金币?

从阳关再往西就是谈之色变的“白龙堆”戈壁了。

岑参说:“前路无飞鸟,但见白龙堆”。当年虽然艰险,还是有路可寻的。

现在,西头沟已经干涸,前路已经断绝。清脆的驼铃不再,悠远的梵钟不再,也没有胡烟羌笛。对于连接罗布荒原的穆塔格沙漠,望一眼已经足够。20年代,由于塔里木河改道,罗布泊从喀拉库顺向北回归古罗布泊洼地时,斯文·赫定和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的科学家们曾兴奋不已——有了水,不仅楼兰能够复兴,从敦煌、阳关经罗布泊至库尔勒道路也能再度畅通——这将是连接南疆的黄金通道。可是,梦想还来不及实现,60年代初,罗布泊已经彻底干涸了。

不再有经典意义上的探险和考察了。

也许有几个想成名的现代男性或者女性,在拉够了赞助,备足了食品矿泉水之后,驾着花花绿绿的越野车,沿着早已被风沙湮没的古道绝尘而去。依旧是茫茫黄沙。只是在历代文人反复吟咏过的精神家园上,多了几道花样翻新的辙印而已。

映照古今的是阳关的海子。

寿昌海在年代不同的史籍中,有渥洼池、渥洼水、南海等名称。但我却更愿意称之为“阳关海”——阳关不仅有连天的黄沙,还有迷人的碧波。这里是《史记》记载汉武帝得神马的地方。

《史记》的“乐书”、“礼乐志”、“武帝纪”中记载有武帝得“神马”的故事,其中言之凿凿: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和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这位有雄才大略的皇帝得神马后兴奋异常,击节长啸,作“宝鼎、天马之歌”。

据考证,天马可能是野马。

马是由野马进化过来的。中国内地是农耕文化区域,而马是草原上的牲灵。不论是战马还是拉车耕地的农家的马匹,在人工饲养的环境里,马的品质与野性都会退化。对于保持种群的特性来说,荒原上的野马便显得特别宝贵。

野马是自由自在的精灵,很难捕捉。干旱的月份、干旱的季节,党河断流,疏勒河无水,绿洲边缘,沙海中的小湖小泉都干涸了。只有寿昌海还有水色。戈壁滩上不驯的野马也来到了阳关,来到了海边饮水。有位从南阳新野——汉代南阳郡在襄阳——发配到敦煌屯垦的人想了个办法,在野马饮水的湖边用泥做了个假人,手持勒绊。当野马对泥人习惯之后,他便替泥人立在海子边,趁野马饮水之时用勒绊将野马套住。野马又蹬又踢,他始终不松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野马制服。他将此马献于武帝时称,这匹神马产于渥洼水中——从水里跃出来,不就是龙的化身么?据说这位流官因此得到皇帝的欢心,赦免减刑,回到他的故乡。

汉武帝爱马是历史上很出名。他不爱马厩里喂得膘肥体胖的御马,而喜爱西域的天马、大宛马、汗血马。马上得天下、马上拓疆土——这颇有点“枪杆子里出政权”的味道。“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威灵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汉武帝的这首《西极天马歌》还是写得挺有气魄的。

用不着到新疆的将军戈壁。祁连山与敦煌、阳关绿洲历史上就有野马。

祁连山南麓的肃北县,有野马滩与野马南山。

由于地壳断层的抬升,祁连山一些雪水河水渗入地下,在阳关附近的戈壁沙碛中涌出,形成多股泉水,汇成了寿昌海。据水文测量,泉水的年径流量竟近一亿立方米。西北的内陆河易断流,而地下水却相对比较稳定,阳关附近草滩与河流,成了野马出没之地。

绿洲在年复一年地变化。清代纪昀流放新疆,途经敦煌时,在《物产六十五首》中就有“采硝人在古阳关”的诗句。我不知道纪晓岚有没有实地考察过古阳关遗址。但他在敦煌城内滞留多日,获取的消息应当是准确的——当时阳关一带的生态环境已经恶化,众多的湖泉干涸,成为老百姓采硝的盐池了。

20世纪50年代,从几十里外的地方拉土运石,阳关泉水涌出的地方修起了500米长的大坝,建了个平原水库,库容150万立方米,据说是为了不让夏秋季节的流水“白白流入沙漠”。水库灌溉着周边数万亩农田林木。其间还多次从甘肃各地往阳关移民垦荒。人多了,水量不够,就打井抽水。于是,海子和流泉消失了,阳关的风景失去了最美的映照。

沙漠戈壁里,阳关的海子艰难地活着。

黄昏,阳关林场果园的葡萄架下,那缓缓流淌的渠水,又映见了千古不变的月色。

五、吐鲁番:正在快速消亡的坎儿井

敦煌经阳关到罗布泊的道路早已断绝。

陆路去新疆,还需走星星峡,接着便是哈密和吐鲁番两个盆地。这两个盆地都位于天山博格达山南面。

高昌故城,交河故城,火焰山,葡萄沟和坎儿井,是到吐鲁番旅游不能不看的风景。素有“火洲”之称的吐鲁番,水贵如油。北部天山的雪水融化,渗入山前的戈壁滩。到处都有以坎儿井命名的村庄。由于有了坎儿井,村民们依水而居,出门即见淙淙流水,用井水洗菜做饭、洗衣裳、灌溉农田。引以自豪的坎儿井总长度曾达5000余公里,因此又被称为“地下长城”。

葡萄绿荫下姑娘们在欢快的乐声中起舞。如织的游人下到坎儿井口,探访暗渠,清冽的雪水在地下汩汩奔流,捧一掬水,有沁人的清凉,使人忘记了大漠与铁色戈壁的焦渴与严酷。

游人也许不会想到,今天,吐鲁番的坎儿井正以每年23条的速度消亡,坎儿井正在消失。十年、二十年后再到吐鲁番来寻访,还能看到“活着”的坎儿井吗?

上个世纪五十代,吐鲁番地区有坎儿井有1273条,承担了当时吐鲁番耕地一半的灌溉。2003年,剩下了404条,而现在仅有300多条了,仍承担着吐鲁番六分之一土地的灌溉。半个世纪中消失了八百多条!

吐鲁番和哈密地区,到处都有坎儿井断流、干涸和废弃的现象。

坎儿井是古代我国西北人民创造的奇迹。它由人工开挖的竖井、暗渠、明渠和涝坝组成。坎儿井的暗渠一般在地下两三米处,可分为集水段和输水段。集水段的作用是拦集地下水,一般横向呈扇面延伸。集水段在盆地边缘,或砾石滩下水源较丰富地区,集水渠较深,引水段水渠的坡度小于地表坡度,随着引水渠的延伸,地下水可自行流出地面。竖井是连通地表与暗井的垂直立井,每条坎儿井少则有几口竖井,长的输水量大的坎儿井则有上百口竖井。明渠再把坎儿井暗渠流出的水引向涝坝。涝坝是调节水量的蓄水池,除水量极少的坎儿井外,绝大多数坎儿井都有涝坝。涝坝面积一般在一、二亩左右,像江南屋前屋后田间明镜似的池塘湖泊。涝坝除储水灌溉外,也有调节小气候和生态环境的功能。

坎儿井最早创建于何时?有多种说法。

有说是当地各族人民创造的,也有说是从波斯传入的。这些可能性都存在。但推断与猜想,需要史学考据的支撑。人们不得不佩服王国维这样真正的大师,他们的学识如此丰富,地图上的脉络纹理,心上的关山驿路,历史的真伪疑云,都能一一辨明,而且准确无误。

据王国维考证,吐鲁番的坎儿井2000多年前的汉代就已经有了。

他在《西域井渠考》中说:“今新疆南北路凿井取水,吐鲁番有所谓卡儿水者,乃穿井若干,于地下相通以行水。伯希和教授以为与波斯之地下水道相类。疑此法自波斯传来。余谓此中国旧法也。”(《王国维学术经典集》下)王国维虽然没有到过西北,考察过新疆的坎儿井,但他博通古今,无所不精。他阅《史记·问渠书》时,注意到了“武帝初发卒发余人穿渠,自征引洛水至商颜下。岸善崩,乃凿井深者四十余丈,往往为井;井下行水相通,水颓以绝。商颜东至山岭十余里,井渠之生自此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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