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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的一切照旧。做爱,上街共进晚餐,谈论有关阿琴波尔迪的新闻;从来不谈未来的男女关系;每当曼努埃尔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这个名字不露面的情况并不罕见),二人的口气是绝对不偏不倚的,绝对谨慎,尤其是绝对友好。有几个夜晚,二人甚至在搂抱中入睡了,但没做爱;这事让-克劳德肯定她不会跟曼努埃尔这么干的。他错了。丽兹跟曼努埃尔的关系往往就是他跟这个法国人的翻版。
饭菜有区别,巴黎的好一些。在舞台和背景方面,巴黎的比较时尚。语言不同,她跟曼努埃尔大部分时间讲德语;跟让-克劳德大部分时间讲英语。但是,总体来讲,大同小异。自然了,她跟曼努埃尔也有过不做爱的夜晚。
假如丽兹最要好的女友(她没有)问她哪个男友床上功夫好些,她还真不知如何回答。
有时,她想,让-克劳德是个比较讲究质量的情人。有时又想,曼努埃尔更好些。如果我们从外部看这件事,严格地从学术角度看,似乎可以这样说,让-克劳德看的书比曼努埃尔多,后者更相信性交中本能多于智力;西班牙人有不利的一面,就是说,曼努埃尔属于这样一种文化:常常把性欲与世界末日混淆在一起,把色情与“狗改不了吃屎”联系起来;这个错误认识在曼努埃尔的智库中有所表现(他自己由于心不在焉而没有察觉);曼努埃尔第一次阅读萨德侯爵[43]的著作,仅仅是为了抵抗(和反驳)波尔的一篇文章;波尔认为萨德侯爵的《朱斯迪娜》、《闺房哲学》与阿琴波尔迪50年代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有内在联系。
反之,让-克劳德在十六岁就阅读了萨德侯爵的大作,早在十八岁就跟大学里的两个女同学三人同居,早在少年时对色情漫画的爱好就把他给改造成了一个成熟、理性、有节制的收藏者:专门收藏17和18世纪的色情文学作品。说得形象一些吧:就是摩涅莫辛涅[44],山中女神、九位缪斯的母亲,眷顾法国人比西班牙人多一些吧。简而言之:让-克劳德可以坚持连续性交六小时(而不射精),因为读书多嘛;而曼努埃尔也能行(射精两次或者三次,累个半死),靠的是情绪,是力气。
既然说到了希腊人,那再说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也不算多余,他俩都以为(以邪恶的方式)自己是尤利西斯[45]的翻版;他俩都把莫里尼看成似乎是尤利西斯的好友——欧律罗库,此人在《奥德赛》中两次立功。一次是由于他小心谨慎而没有变成猪,暗示此人有自我意识、有条不紊地怀疑一切、有老海员那样的鬼心眼。另外一次则相反,讲了一个世俗和亵渎神明的冒险故事:宙斯和另外一位大神在太阳岛上放养了许多母牛,这让欧律罗库垂涎三尺,他机智巧妙地煽动同伴们杀牛过节;这让宙斯和大神万分震怒,大骂欧律罗库假充圣人或者是无神论者或者普罗米修斯分子;大神对欧律罗库的态度、对他关于饥饿的诡辩深恶痛绝,超过了杀牛过节的行动,后来,欧律罗库坐的船沉没了,全体船员遇难;这就是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相信同样会发生在莫里尼身上的事情,当然不是有意识去想,而是在这两位朋友心灵暗处、微观世界里跳动着,以不连贯的确信方式,或者是本能方式,或者微观黑色想法,或者微观象征性的方式显现着。
差不多到了1996年底,莫里尼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丽兹在游泳池里潜水;他和让-克劳德以及曼努埃尔在一张石桌旁边玩纸牌。法国人和西班牙人背对着游泳池,起初像是饭店普通公用的游泳池。玩牌时,莫里尼观看别的桌子、遮阳伞和排在四面的躺椅。远处,有个带深绿色栅栏的公园,好像刚刚下过雨一样闪闪发亮。渐渐地人们撤离了游泳池,消失在这样那样的门里;这些门通向大楼内的宽敞酒吧、单人间、套间;莫里尼想像着那些双人套间一定有美式厨房和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外面已经没人了,包括原来看到的那些忙忙碌碌的服务员。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仍然沉迷在牌局里。莫里尼看见让-克劳德手边堆着不少赌场的筹码,此外还有各国的货币,据此,他推测让-克劳德正在赢钱。但是,曼努埃尔脸上没有认输的表情。这时,莫里尼看看自己的牌,发现没的可打。于是,换牌,要了四张牌,放在石桌上,也不翻过来看看,然后有些费力地启动轮椅。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甚至都不问他到哪里去。他转动轮椅向游泳池边滑去。这时,他才发现游泳池如此之大。宽度至少有三百米;莫里尼估计,长度要超过三公里。池水乌黑,有些地方可以看到油斑,好像在码头看到的脏水。四面八方都没有丽兹的身影。莫里尼大叫了一声:
“丽兹!”
莫里尼以为在游泳池的另外一端看到了一个身影,于是,挪动轮椅向那个方向滑去。这段路很长。他回头看了一次,让-克劳德和曼努埃尔已经不见了。那片地方已经被雾遮盖。他继续前进。池水似乎正在沿着边缘攀登,好像什么地方正在酝酿风暴,或者更糟糕的事,虽然莫里尼走的地方还很平静、安宁,没有任何风暴来临的前兆。片刻后,迷雾笼罩了莫里尼。起初,他打算继续前进,但后来察觉有和轮椅一道摔到池中的危险,还是不冒险为好。等到眼睛在黑暗中习惯之后,他看见一块岩石,好像池中冒出的一块黑红色礁石。他不觉得奇怪。走近池边,他又大喊了一声“丽兹”,这一次他担心永远见不到她了。只要他轻轻一跳就可以落入池内。这时,他才发现,池子是空的,很有深度,仿佛脚下张开了一道悬崖,底部是因水长锈的黑瓷砖。远处,他看出有个女子的身影(尽管无法肯定)正向岩石边缘走去。莫里尼正准备再喊一次,给那人影打个手势,感觉身后有人。立刻,他确信:一是有坏人;二是坏人希望莫里尼转身看到他的面孔。他小心翼翼地后退,继续走在游泳池边,极力不回头看跟踪他的人,一面寻找可能通向池底的梯子。当然,按照逻辑推理,梯子应该设在一个角落里,可是一直没有梯子;莫里尼滑动了几米,停住,转身,面对那陌生人的脸,克制着恐惧心理,恐惧让他慢慢确信他知道跟踪他的人是谁,那人喷出一股臭气,让莫里尼觉得难以忍受。这时,迷雾中露出了丽兹的面孔。这是个比较年轻的丽兹,大约二十岁,或者更小;她目不转睛和严肃地望着他,迫使莫里尼躲开她的视线。那么,在游泳池底部漫游的人是谁?莫里尼还能看见那人——一个小黑点正准备攀登已经变成一座山的那块岩石;他视线很远,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心里有股深深的无法抑制的悲伤,仿佛看到了他的初恋情人正在迷宫里挣扎。或者仿佛看到了自己,双腿还能走路,但是迷失在绝对无用的攀登上。还有,他已经无法避免迷失,可避免不了也好,他心想,这情景很像居斯塔夫·莫罗[46]或者像奥迪隆·雷东[47]的画作。这时,他再看丽兹。她说:
“没有回头路啊。”
这句话他不是听到的,而是直接从她脑子里感应到的。莫里尼想:丽兹具有通灵能力。她不坏,是好人。他闻到的不是臭气,而是通灵能力,据说可以改变梦的方向,他心里知道这是无法改变,是命中注定的。这时,丽兹用德语反复说:“没有回头路啊。”可她自相矛盾的是,竟然转回身去,朝着与游泳池相反的方向走去,消失在迷雾朦胧的森林里,那里射出一道红光,丽兹消失在红光里。
一周后,莫里尼经过用四种不同方式解析前面的梦之后,去伦敦旅行了。此举的决心完全超出了他的常规——只为参加会议而旅行,而旅费和住宿费都由组委会报销。这一次完全相反,没有任何职业原因,食宿、交通的费用自己掏腰包。也不能说他是来救助丽兹的。仅仅是在四天前,他跟丽兹通话,说打算去伦敦旅行,他有好长时间没看过这座城市了。
丽兹听了这个想法很高兴,主动提出请莫里尼住在她家。可莫里尼撒谎,说他已经预订了旅馆房间。他到达伦敦盖特威克机场的时候,丽兹已恭候多时了。那天,二人一起吃了早饭,地点在莫里尼下榻的旅馆附近的餐厅里。晚上,他和她在丽兹家中共进晚餐。饭菜不好吃,莫里尼很有教养地克制着,一面谈起阿琴波尔迪,谈他日益提高的名声,谈到大量有待澄清的疑惑,但是,吃完茶点后,交谈走上私事的轨道,更多地谈及往事,一直谈到清晨三点钟,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丽兹帮助莫里尼从老电梯上下去,然后,下了六个台阶,所有这一切都比他预期的愉快,这是后来这个意大利人自己概括的。
从早饭到晚饭,莫里尼孤独一人,起初不敢离开房间,后来由于无聊难耐,决定出门上街,去海德公园看看;他在那里没目的地转悠,一面想着心事,不注意任何人。有几个人好奇地看看他,因为从来没见过残疾人如此果敢坚定、坚持有节奏的运动。走着、走着,等他停下来的时候,眼前是一座所谓的“意大利花园”,但没有半点意大利味道,谁知道呢,他想,尽管人们有时说,鼻子底下的事也会熟视无睹。
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本书,一边恢复体力,一边开始看书。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跟他打招呼,接着听见有人沉重地落座在木凳上的响动。他回敬了招呼。那陌生人长着一头淡黄色头发,其中有些白发,洗得不干净,体重至少有一百一十公斤。二人互相打量片刻。陌生人问他是不是外国人。莫里尼回答说他是意大利人。陌生人想知道他是否居住在伦敦,还有他在看什么书。莫里尼说他不住在伦敦;正在看的书是《胡安娜修女的烹饪书》,作者是安杰罗·莫里诺,当然是用意大利文写的,虽说内容是墨西哥一位修女的事迹。主要介绍这位修女的生平和菜谱。
“这个墨西哥修女喜欢烹饪?”陌生人问。
“比较喜欢,她也写诗。”莫里尼答。
“我不相信修女。”陌生人说。
“可这个修女是伟大诗人。”莫里尼说。
“我不相信按照菜谱书做饭的人。”陌生人固执地说,好像没听见莫里尼的话。
莫里尼问他:“您相信谁?”
“相信饿了就吃饭的人,这是我的想法。”陌生人说。
后来,陌生人转而说明,不久前他有一份工作,在一家只制造瓷杯的企业干活,就生产那种常规的杯子;上面常常写着一句广告词,或者一句格言,或者一个笑话,比如:“哈哈哈,我的咖啡时间到啦”,或者“爸爱妈”,或者“今生今世到老”;有些杯子上写有一些乏味的神话故事,有一天,大概是市场的要求,杯子上的广告词彻底更新,另外还在格言旁边添加图画,开头不是彩色的,后来由于创意成功了,加上了彩色图画,是些笑话,也有色情故事。
陌生人说:“他们甚至给我涨了工资。意大利有这种杯子吗?”
莫里尼回答道:“有。一些用英语写的故事,还有一些用意大利文。”
“对,一切都要称心如意。”陌生人说,“我们的工人干活更高兴了。负责人也高兴了。老板喜气洋洋。但是,生产这种杯子两个月后,我发觉这高兴是做作的。我高兴是因为我看见别人快活,是因为我知道我必须觉得快活,可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