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无妨。只要国中有,你皆可自取。”帝旭倚靠在濯缨肩上,伸手擦拭右眼血痕。
“那么,臣无礼了。”
濯缨说着,指间金光翻转,如一道凶险的虹直插帝旭心口,快如飞矢。
帝旭避无可避,连面上笑影亦不及收起,眼看便要横死于一支步摇之下。原来如此——两名刺客,其一身负卓绝剑术,其二炼血为铁,藏于周身经脉交接之处,纵使剑杀不成,尚可尸杀。即便两人皆墨,帝旭与方诸已有耗弱损伤,更不会提防濯缨暴起伤人,仍有一记绝命之杀——这是局中之局,杀中之杀。
鲜血喷溅,继而在青绿的丝袍上急速扩散成一片污黑。步摇深深刺入骨肉,缀饰的璎珞犹在珊珊作响,珠声清丽。
“鉴明!”帝旭惊呼,数十禁卫此时执刀赶到,亦惊呆当地。
帝旭跌坐在地,面带伤痕,凤庭总管方诸肩头血如泉涌,仍保持着以自身翼蔽帝旭的姿态。羽林万骑方濯缨却飞身踢起地上的一柄剑,舞起电光缭乱,直向禁卫群中杀去。
方诸面容青白,一手紧压伤口,厉声呵斥道:“濯缨!”真气催动,血便从他指缝间小小喷涌出来。
濯缨已杀至廊道出口,运起方诸当年亲身传授的轻功身法“芦叶满汀洲”且战且走,刀剑交击中,只听他冷然扬声回答:“世上本没有濯缨这个人。我是夺罕。”下一瞬便跃出人群,腾身上了金城宫的重檐庑殿顶,失去了踪迹。
“陛下,养子谋逆,臣……”方诸清朗眉目微微拧结,低声道。
帝旭却摆了摆头,喃喃道:“鉴明,你对我如何,我心里明白得很。只是——”他讥诮地说,“我本以为这金城宫是无影之宫,什么也藏匿不住。谁知到头来,就是这些长明之灯,几乎要了我的命。”
方诸已满额冷汗,唇边刀痕轻轻抽搐。“陛下请珍重龙体。”
“不会死的……朕就在这里等着,这个天地乾坤,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降罪于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杀得了我!朕就等着天谴降临。”他轻哼一声,“在那之前,朕不会死的。”
帝旭的眼光狂热而桀骜地瞪向头顶。那里并没有茫瀚深邃的天宇,有的只是无动于衷的白玉石穹顶,灯火通明。
洁净白布刚覆上伤口,转眼便沁出深浓的血痕。年轻宫人手足无措,忙又抓了两张布巾胡乱捂上,用力稍大,男子秀长的眼微微一眯。
“方总管……”那年轻宫人骇得丢开布巾,含泪跪倒在地,肩膀颤抖不已。
方诸漠然睨视那娇怯可怜的身影。她们怕他,也无可厚非。一柄杀人累累的剑,即便不是指向你的脸,只从旁看着那血珠自剑脊滚落,亦是令人觉得胆寒的。
“你走吧,我来收拾。”海市一身男装青衫子,倚在门口冷冷道。
宫人忍住泪,抬眼觑看方诸,见他不曾反对,如获大赦,蹑足急急退出了屋子。
方诸左肩血污衣裳褪到腰间,肩上覆着白布,亦是朱痕斑驳。海市反手掩过门,走上前去,轻柔揭开布巾,登时无声地抽了口凉气。伤口径寸不过绿豆大小,却极深,血流已稍稍收止,仍像细细的泉一般,将肩背与上臂皆涂染了鲜明的红。海市绞着眉头在榻边坐下,以布蘸着冷酒为方诸擦拭血污。
肌肤原本的色泽渐渐被洗了出来。每拭一下,海市眼内的神色便沉暗一分。
因多年不见阳光的缘故,方诸少年时麦色的肌肤褪成了苍青的白。那袒露着的肩膊上,密密杂错着殷紫的浅白的大大小小伤痕——形如铜钱贯穿肩背的是箭伤,纵横浮凸的是刀伤,黑紫永难消褪的,是火伤与冻伤。
“义父……你杀过多少人?”海市将布巾在盆中冷酒内浸了一浸,淡薄的赤红洇散开来。
“不计其数。”男子侧着头,并不看她。
纯白布巾已被染成轻红,海市敛眉垂目,仔细轻巧地绕过新伤,“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男子沉默片刻,答道:“七年前罢。”
“七年前?”海市的指尖停住了。停得久了,手下肌肤的温度便透过潮湿的布巾,缓慢地渗透出来。她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曲起来,将布巾捏出水痕。“七年前?”
方诸仍是沉默。
“你骗人。”海市垂着头,肩膀上,似是用了极大的力。猛然她仰起脸,一对清水眼盈满了恨痛的光。“就在今天早晨,你杀了柘榴。你只用那几句话,就杀了她。”
方诸只是不看她。那样一个雅静秀逸的侧影,石塑般无喜无悲,只是不肯看她。
“那个老宫人临死前,破口痛骂柘榴害了她,还有——”海市的浓密眼睫上,沾了细碎的泪光,“诅咒你不得好死。”
方诸淡然一笑。生于公侯家,习艺帝王苑,转战千里,一身数反——所谓不得好死,他一早已经觉悟——生亦不得好生,又何必计较好死、不好死?
“为什么?你究竟要濯缨为你做什么?他重然诺胜过性命,自从十三岁上被你收服追随至今,你的命令,他可曾有丝毫违背?那样的皇帝,柘榴盲眼是因为他,六翼将死绝是因为他,我六岁上被投入鲛海父亡母散是因为他——只要你一句话,他也愿牺牲了自己的命,去保住那样一个皇帝。即便柘榴自昶王府回来后便立刻自尽,他要复仇亦只会去昶王府,怎会找到皇帝头上?”
海市探出手去。她的手指颤抖着。他的眼秀长深湛,仿佛龙隐之渊;他的鼻梁挺而窄,宛如刀锋;他面庞削瘦,思虑沉重。她的指尖轻悄地拂在他面颊上,像五瓣连翩的落花,徒劳地要将他的视线挽回。
“为什么柘榴非死不可?自小到大,但凡你要我们做些什么,纵是多少为难,性命不要,我们亦会为你做到。可是柘榴,她真不能不死吗?不过是个盲女!她死了,濯缨没有一声哭,他怕是这辈子也哭不出来了!”
“所以,那盲女不能不死。”方诸终于正眼看着海市,低缓说道。
脆响乍起,方诸面孔被抽得偏过一边,黯白的脸颊上浮起五道红痕。
海市揪紧他右边衣领,不能置信地看着那张淡漠的脸,泪水决眶而出。她与濯缨,原来都是他指间无情拨弄的棋子。他根本不曾拿濯缨与自己当作儿女,甚至不当作是人——除了帝旭,旁的人原来根本不算是人。濯缨于海市是兄长朋党,可豪饮论剑齐驱并驾,亲如一胞同出。方诸却是她的师,她的父,她的友,是她混沌世界里开天辟地的电与光。她原知道她与他是不能的,亦没有奢望过什么。不问前尘,不顾后路,杀人如麻只为得他一句称许,结果,却换得了这样一个下场。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衫,逼视他的眼,泪如连珠打在他左肩伤口,生生抽痛。这孩子像只小兽一般天真而倔强地依恋着他。她是他亲手抱回的小东西,可是,她会长大。有时候,即便是男装,那美丽依然会眩人眼目。
她大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看他,那么多泪纷纷坠坠,却紧咬着唇,不肯发出一声哽咽。她一向骄傲勇敢,连哭泣的时候也是。
他觉得自己紧握的手无声地展开。指尖犹疑着逐一抬起,经过漫长的时间,终于伸展成一个小小的探寻的姿态。倘若再扬高一尺,便可以拥住她细瘦的肩。
然而他没有。手在空中停留半刻,骤然握成了拳,重又落回身侧。不动声色,她不曾发现。
她的美丽如一道谶语,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他早已决意斩断了自己,此生已废。
他不能不回避她的眼光。歧流的河川永不倒灌,他与她的命运,一往无回。
门上响起了轻叩。馆内下人隔门唤道:“小公子,宫里传话来,催促即刻动身哪。”
海市周身一颤,乍然松手放开他的衣襟,呆了片刻,又粗鲁地以手背抹去满面泪痕,打怀里摸出一枚镶水绿琉璃的金扳指,摔在方诸身上。那扳指原是方诸自用的,她戴来嫌大,便如寻常闺阁女子缠指环般,使绿丝线将它缠过了。
方诸似是视而不见,向门外答道:“去回他们,小公子马上就来。”声音竟不含一丝波动。
海市深深吐息,而后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门前,忽然又回过头来,眉宇间锁着困惑与凄凉。“养育我十年,濯缨十五年,难道你——就是为了让我们今天自相残杀?我到底能信你多少?”
她就那样站了一刻,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七月朔日夜中,夺罕刺帝旭,不成,伤内侍禁卫数十,夤夜北逃。近畿营副将符义与黄泉营参将方海市率兵士五百,夜开帝都永祚门,举火缉捕。辗转往返中路、赤山、合安三郡,行程千里,毙马无算。夺罕狡黠,数扑数逸,王师折损近百。八月中,终杀之于莫纥关外,尸身为迦满军夺去。
——《内阁大库。奏章合牒。天享卷。十四年八月》
追至莫纥关时,正是八月望日午后时分。关外便是迦满国境,这剩余的四百骑既非使节,亦非商贾,不便公然武装进入他国境内,遂遣便衣探马出关探听。眼看约定时辰已过,天色向晚,十名探马无一回还,草原中曾先后响起两声示警鸣镝,此后再无消息,这十人想是已遇不测。
为防故旧徇私,出京的五百人马不从羽林中调拨,均选自近畿营,多是符义自黄泉关带来的旧部。据宫中传言说,凤庭总管方诸本是要亲身缉拿方濯缨,因重伤在身,由另一名义子方海市替代。追缉半月,数次设局、埋伏、围堵,那方濯缨只身一人,行踪飘忽如鬼魅,竟拿他不着,反赔进去几十名精壮汉子。如今又是十条人命损失,剩余的四百骑内,起了无声的骚动。
符义挽住马,闭目思索。海市从旁看着他那张黑得难辨眉目的脸。片刻,符义高举起右手,截然向前一指,淡淡道:“出关。”
草原的黄昏分外炽烈艳丽。天际垒起万状云堡,金乌未沉,冰轮已然东升,日月星辰皆明媚硕大,与关内所见的天穹竟似是全然两样。夏草芃茂,高与马背相齐,夕阳下,眼见得那离离之草如赤金的波涛,自广袤远方一浪浪涌动而来。
濯缨眯起眼,夕照将他俊秀的脸孔涂泽金红。他信马由缰,任胯下骏马停停走走。北地天候迟晚,莫纥关内一城柘榴开得如火如荼,即便是七八里开外,亦看得见那流溢泼洒的红。青天下远远扬起一道尘土,自东南朝西北方向奔驰而来。
来了。
濯缨稍稍夹紧马腹,那匹九花虬便轻快地跑了起来。
呼喝声渐渐散开,向他围拢过来。他侧身回头望去,苍茫碧野上,黄尘呈半圆形状自后包抄过来,已不过两里左右路程,骑者的身影踊跃隐现于草浪中。
濯缨周身的血脉里,忽然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欣快。果然,他还是个鹄库人。他长笑一声,打了一个响鞭,伏身向马耳边用鹄库语言低声说道:“飞光,让我瞧瞧,你到底是不是匹好马。”
飞光听懂了人言似地,猛然厉声嘶鸣,扬蹄腾跃,足不沾尘地飞奔起来。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飞光果然跑得飞了起来,濯缨亦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寸寸活了过来。心与眼都无遮无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