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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所长,调动的事我还是想办。”她说。
“为什么?”
“庆子觉得这样比较好,我也是这么想。”
下班的铃声响过之后,我打开办公室的窗户,双层玻璃之间的窗台上积满了灰尘。我朝天上望去,是晚霞的时间,却没有晚霞,天边是一片均匀的灰色,仿佛天从来就是这样的颜色。这天色让人绝望,好像任何明亮的东西都不会再现,无论是月亮还是太阳。
我想起等待分房的刘托云最后坐在会议室门口的样子,她只是看自己的鞋尖儿,好像那里有无数空房。
我想去看看她。
问她的住址的时候,我想到了张道福,凭直觉认定他知道刘托云的地址。我给他打电话,他新单位的人说他在家休息,我又打到他家里去。
他病了。
“什么病?”
“没什么大不了的病。”他显然不愿意多说。
我问他刘托云的地址。
他立刻兴奋起来:
“除了我谁也不知道她的地址。”他就像一个小男孩儿,“她没少给你添麻烦吧?”他诡秘地说,让我感觉那麻烦是他们两个共同策划的,“她跟我说,她这次要是要不到房子,得有许多人为此付出代价。”
“行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去喝两杯。”
“好啊,哎,老胡,觉得咱们两个还挺能聊得来,你说是不?虽然咱们两个不一样。”他突然这么说,我有点措手不及。不过一想,这同感,我也有。
“就是,下次我请你。”
“老胡……”张道福叫了一声,就没话了。我等待着。“你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吗?”他的声音有些变化。“没事吧?”
“看怎么说了。”
“什么病?”
“性病。”他低声说。
我突然就大笑起来,受我传染的张道福也大笑起来。我们好像在笑一个我们都认识的熟人,因为他终于得了性病。
笑过之后,我本能地向他道歉。他说:“别胡说八道。这一笑,我舒服多了。”
接着我们又笑了笑,但没有刚才的热烈和由衷。
别急,我就要成为我了
刘托云住在歌舞团的院儿里,我到那里时,街上正是下班时可怕的混乱。汽车鸣笛,好像在责问前面的汽车,你为什么不走,你这个傻×!自行车拐来拐去,在汽车的旁边尝试着走出自己的捷径。我想起鲁迅说过的那句话,路本来是没有的,走的人多了,就有了。眼前自行车的情形多少有些相似,骑车人拐来拐去,只要能通过,就不去在乎那些走在自行车道上的汽车是不是侵犯了自己的权益。人不能总生气,不然寿命会更短。
在这混乱的嘈杂中,天色暗了下来,夜晚从容地拉开了序幕。
在歌舞团大门口,我打听了一下,那个人就把刘托云的阳台指给了我。那是二楼,阳台没有封闭,也没有堆积任何杂物。通向阳台的门窗挂着厚厚的灰垢,似乎这些门窗好多年没有被打开了。我担心那个人搞错了,又问另一个过路人,他再次指了指这个阳台,我才决定去敲门。敲过两下没有声音,我想再敲五下,如果没人我就走。随着第五下敲门声里面传出刘托云的声音。她不问谁,而是问:
“什么事?”
“分房子的事。”我说。
她打开了门,把我让进了屋里。
她那样看着我,好像我接下来说出的任何话,都是借口或者不真实的。于是,我决定保持沉默。
“你想干什么?”她先开口了。
“看看你的房子。”我说。
“我已经退出分房了。”她说。
“是吗?”我故作吃惊地问。
“所以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还来?”她说。
“想看看你。”我说了实话。
“你刚才在门外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还是让我站在走廊。走廊很暗。后来,我才发现,不光是走廊很暗。
“投其所好。”
她笑了,然后对我说:
“那我就领你参观一下吧。”
她说完这话,我本想跟她开个玩笑的,问问她,参观一下什么啊?一转念,又觉得跟刘托云没熟到这个份上。
没有一个房间是明亮的,这是我参观过后的感受。在刘托云的家里,到处都开着灯,你能看清楚一切,但这一切转瞬间又在你的视线里模糊起来。
我对她说了我的感受,又告诉她是灯泡的度数不够。
“这不关你的事吧。”刘托云说着,把我安顿在一个稍大的房间。
在她去泡茶的时候,我开始观察墙壁的颜色。在所有表示色彩的词汇中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用来描绘刘家墙壁的色彩。当她端着茶走近我的时候,我想,这墙壁该是一种旧时间的颜色。
我们手捧着热茶,差不多是面对面地坐着。她好像在等着我说点什么,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根本没有理由到这里来。我来,好像是鬼使神差,又好像是我的愿望。
“其实,我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谢谢你,在所里一片混乱的时候,没再给我找麻烦,就悄悄地回家了。不过,你要是给我打个招呼就好了。”
刘托云毫不避讳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她未来的女婿。
“你这是引导我向你道歉吗?”
“这话是怎么说的?”
“我不是给你找了那么多的麻烦吗?”
“别误会,我一点这个意思都没有。那些麻烦你不找,原来也都在,没什么大不了的。”为了不继续这个话题,我故意问了别的:
“你叔叔会把这房子要回去吗?”
“不会了。”她说。
“为什么?”
“他死了。”
“什么时候?”
“两年前。”
“他没有别的亲人?”
“没有,他是一个光棍儿。”
我们都还把热茶捧在手里,好像它们是这房子里唯一的光明所在。
我没再说什么,所以刘托云问我:“这段时间,够难熬的吧?”
“还行。”我说。
“给于奎的那间房,你想出办法了?”
我摇头,心里安稳许多。
“总会有办法的,老天不会因为这件事反对你的。”
我连喝了几口热茶,好像看见了另一个叫胡东的人,他快挺不住了。
“你……”她想安慰我,但也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就像我自己试过的那样。
手机响了。
“喂,你好,黑丽。”这时,我看了刘托云一眼,但绝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
“谁?”黑丽在电话里说有个姓张的小姐有急事找我,我听清楚了,但又问了一句。
“谢谢,那你让她接电话好吗?”我又看了一眼刘托云,她还如刚才那样坦然地坐在那里,好像希望我把她看成是有关联的人,我的事情也是她的事情。如果这会儿,老天爷从什么地方望了一眼,会以为我们是结婚多年还互相信任的好夫妻。
“刘托云,你是多好的女人!”我不禁在心里生出这样的感慨。
“真抱歉,这么打扰你。现在能见个面吗?”张小姐说。“恐怕不行。有什么事吗?”
“有件事,想问问你。我妹妹现在有一个男朋友,那人愿意跟她结婚,但她还惦念你弟弟那边,不知道你弟弟那边,是不是还有可能?”张小姐在电话里说。文人小说下载
“我想你妹妹肯定误会我弟弟了。男人帮助女人,不一定都是为了那方面,尽管多数情况是这样,例外总还是有的。”我说。
“我知道了,我也跟我妹妹说过,她自己想多了。”
“我……”
“你不用再多说了,我心里很明白。我回去跟我妹妹说,她也会明白的。她曾经跟我说,她不喜欢现在的这个人,但他的条件很好。她也得生活。我想你也能理解。”
“当然。”
“那个人在外地,过些天,我妹妹就走了,她让我代问你弟弟好。”
“什么时候走?我让他送送你妹妹。”
“不用了,你已经帮了太多的忙,非常感谢你,你是好人。再见了。”
我关了手机,茫然地看着刘托云。
“你的手机漏话,我都听见了。”她笑着说。
“要是漏电就好了,那样你就听不见了。”
我们都笑了。她看着我的目光对我来说,有太多太多的含义。
“她没有妹妹,我也没有弟弟。”我说。
“明白了。”
“而且我们没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她说。
“她请我帮过一个忙,冒充她男朋友去参加她弟弟的婚礼。”
刘托云点点头。
“她是做按摩的。”
刘托云又点点头。我再一次喝茶,不然我会站起来拥抱刘托云。从没有一个女人给过我这样的安慰。在她的旁边,就像在妈妈旁边,她像妈妈可靠温暖,但又比妈妈聪明客观。她永远也不会犯妈妈们常犯的偏袒的错误。但是,爱你。
我的该死的手机又响了。
我关掉了。它再一次响起。
我看号码,是我家里的。
“你妻子?”
我点点头。
“接吧,早晚都得接。”她说。
“有什么话,我回去以后再说。”
在我还没接电话时,已经想好了这句话。我不想再一次在刘托云面前充分“表现”自己。什么事都该有个限度,即使是唤起女人的同情。
可是我老婆在电话里说:
“我要离开你,胡东,你什么时候回来,无所谓,我现在就是要告诉你这个决定。做这个正确的决定,我用了差不多一辈子的时间,我真是太傻了。”她说完先挂断了电话。
我把电话打回去,好像是有点沉不住气了,其实也是。
“你把话说明白。”我好像在威胁我老婆,也顾不得在刘托云面前的形象。
“已经说明白了,我要离开你。”
“跟那个老余热吗?”我突然恨那个该死的老头子。
“你说什么?”我老婆很愤怒。
“明白了。那样的话,我什么时候回去,真的不那么重要,你说呢?”
“我也这么看。”她又先挂断了电话。
我关上手机,想把它放回上衣兜里,手却有些发抖,索性把它夹到两条腿的中间,好像这样就能制止我的颤抖。
刘托云看着我。
“再给我添点儿茶。”我说。
她往我的碗里加了热水,我谢了她,然后喝了一口,烫了嘴,害得我把刚喝到嘴里的茶又吐到茶碗里了。
“回家去吧。”刘托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缓解了我的窘迫和难过。
我站起来,她送我到门口。临出门时,她不经意地对我说:
“明天晚上,你要是有空儿,我想跟你聊聊,比如我家房子的事。”
“我来这儿?”我问她。
“行。”她说。
在回家的路上,这句话让我平静许多,也给我力气和安慰。
像列宁那样
离开刘托云之后,我在回家的路上耽搁了好久。先是在街上找了点吃的,然后又在街上瞎转了好久,因为我有一种少见的心情,好像一个无比富有的人,根本不在乎眼前必须失去的东西,仿佛一切失去的都会带来新的补偿。
当我意识到这种心情时,自己被吓了一跳,以为这是人到了山穷水尽时出现的错觉。而从前,我好像听什么人说过,制止错觉的最好办法就是去理一次发。
我去理发店,剃了一个像列宁那样的发型。
对年轻的读者我得多说一句,如果他们不知道列宁,也不是他们的错。现在时兴的不是革命者,而是歌星什么的。
所谓列宁的发型就是月亮升起型,所谓月亮升起型就是中间是秃的,转圈儿有像护栏一样的头发。我剃掉了那缕长发,让头顶明亮了起来。曾经暗淡的这一切,…》小说下栽+wR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