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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往自己房间去。她的手碰上门的把手柄时,忽然听见身后又传来一声:“安娜——我必须要向你表达我的感谢。否则对你不大公平。今晚你做得很好。谢谢你。”
安娜略微惊讶地回头,见他正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己,于是也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是指我终于不辱使命,成功完成了卡列宁夫人肩上的职责,最后获得威尔逊夫人的舞会邀请这件事吗?”
卡列宁愣了愣,等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着的笑意后,才明白过来,她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和她共同生活了八年之久,这好像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轻松的口气拿自己取笑。
他觉得他还不大习惯这种待遇,但心底里,忽然又觉得有点陌生的兴奋。
这种感觉很奇怪,但他并不抵触,只是觉得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才好。踌躇了下,终于呃了一声,“我是说……从头到尾,你一直做得都很好——包括你和威尔逊夫人的谈话……真的没想到,你竟然知道得那么多……”
“你误会了,”安娜笑道,“就在今天之前,我对波士顿的光荣历史知道得并不比别人多多少,但是下午,我看了报纸,得知威尔逊夫人来自波士顿,为了避免晚上碰面时无话可说,我就去你书房里找了本关于美国历史的书去看,仅此而已。”
卡列宁一怔。
“我回房了。晚安。”
她用一个十分女性化的可爱姿态掩嘴,打了个哈欠,朝他笑了笑,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卡列宁独自对着闭合的门,默立了几分钟后,终于转过身,朝着对面自己的房间走去。关上房门的一刹那,他最后看了眼对面的那扇门,心情忽然变得有点期待起来。
很久没有像现在的这种感觉了。
他有点期待起明早和她共进早餐。
————
第二天,卡列宁是独自一个人吃完早餐的。然后,象平时一样,在八点钟的时候,从管家手里接过自己的帽子和公文包,出门去往位于冬宫对面的国会大厦开始一天的工作。
安娜起得很晚,快十点才起床。早餐中餐合并着吃了一顿后,她就钻回自己房间继续埋头写作。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她换了身轻便衣服,戴上帽子,谢绝了老门房要替她安排马车的好意,步行出去到附近的一个公园里溜达了一圈,五点多回来,自己吃了简单的晚餐,吩咐佣人不要来打扰,关了房门继续写作。
卡列宁其实晚上七点就回来了。
这是这个家里正常的晚餐时间。
很早很早以前,大概是他们刚结婚那会儿,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会尽量赶这个点回家,因为妻子安娜会等着他回来一起吃晚饭。但是后来,随着他官职越升越高,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甚至,一年里有很多的日子他都在外,所以这个约定自然也就消失了。
但今天,这是最近一年以来,他第一次这么早下班。当他吩咐办公室的第一秘书把明天的工作安排拿给他,草草浏览了,然后就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秘书阿列索夫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卡列宁有点期待能和她在晚餐桌上见面。
就是这个念头,在他白天工作的时候,偶尔会跳出来,打断他的思路。
回家后,经仆人的口,他知道了她今天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出去,几点回来,然后,也知道她已经吃过晚餐,回到她的房间了。而且叮嘱过,不让仆人来打扰。
路上原本和平时仿佛有点不一样的心情慢慢地落到了地上。
和从前一样,卡列宁一个人坐在巨大的餐厅长桌一头,默默吃完了厨娘替他预备的晚餐。刀叉和瓷碟相碰发出的清脆响声,让这个空间显得格外空旷。吃完饭,他就照了平时的习惯,上楼去往书房。
————
卡列宁知道自己有点心不在焉。
以往,无论是读书,还是完成公务,他总是很快就能进入状态。但是现在,面前那份秘书室送来的明天国务会议中可能要用到的材料,摊开已经很久了,还只翻了寥寥几页。
他想起刚才上楼经过她房间前时的情景。
她房间的门紧紧闭着,听不到里头发出的半点动静。
他想她应该是在写作,所以不让仆人去打扰。但是不知道她在写什么。
老实说,他有点好奇。
八点钟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于是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最后打开窗户,重新坐下来,这回,终于驱逐了脑子里的杂念,象往常一样开始高效地工作。
十点钟的时候,他看完了厚厚一沓冗长的文件。
他是个非常重视习惯的人。只要情况允许,每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他都会严格按照钟点执行。
这是他年轻时在军队里服役时养成的习惯。
他觉得,这是一种能让人受益终身的好习惯,所以一直保持了下来。
在夫妻关系破裂之前,他记得安娜从前也一直跟从他的步调安排每天作息。
所以,对今天经由仆人之口得知的安娜现在这种毫无规律的作息,他不是很赞成。但也不方便开口予以纠正。
平时,这是他离开书房去卧室准备休息的时间了。
他在椅子上靠了片刻后,合上文件。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忽然,书房的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他看到安娜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她的一头秀发用一根绸带绑住,随意垂了下来,身上穿件粉色的家居服,腰带松松绾了个蝴蝶结,勾勒出苗条而玲珑的身段。手上托根烛台。仿佛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神虽然望着前方,但略微迷离,直到看到坐在书桌后的卡列宁,这才回过神,哦了声。
“抱歉,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她把手中的烛台放在了书桌上,指指他身后的一墙书架,“我在写稿,但是遇到个问题,想起白天好像看到过你这里有相关内容的书,所以就过来了,希望没打扰到你——”
“不会。你随意。”
卡列宁压住心里涌出的那种紧张感,急忙站了起来。
安娜朝他道了声谢,走到书架前,仰头找着白天入目过的一本关于介绍俄国各省地理的书籍。
找到了。
书放在最高的那层书架上。
她踮起脚,伸手够了下,发现够不到,扭头想找书架梯时,卡列宁已经走到她边上,伸手取下了那本书。
“是这本吗?”
他把书递给她,问。
她接了过来,翻了下,面露喜色。
“对的。谢谢了。”
她道完谢,拿着书和自己带来的烛台,转身就走。
卡列宁目送她的背影,目光落在垂在她身后随她脚步而略微摇曳的那根鹅黄色蕾丝发带。
“哦对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扭过头来。
卡列宁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微微一跳。
“你想问什么?”
他稳住因为她的发问而突然有点加快的心跳,语气如常地问。
“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下你,卡卢加省有沼泽地的,是吗?”她冲他歉然地笑了笑,“我在写作时要用到这样一个场景,怕出错,所以问下你。”
卡列宁愣了下。但很快,他压住随之而来的失落感,答道:“是的,卡卢加省西北部和西部的乌格拉河谷以及布良斯克日兹德拉林地,如今大部分都已经变成沼泽。”
“谢谢!你知道得真清楚!”安娜扭过了头。
“安娜!”
卡列宁忍不住叫了她一声,等她再次回头,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时,他望着她,用一种柔和的声调说道:“不要太晚睡觉了。对身体不好。”
“知道,谢谢你的提醒。”
安娜说这句的时候,人已经飘出了书房。
作者有话要说:说明一下,上一章里提及的那个方法,是作者查资料,看到的台湾一位老中医用于紧急情况下救治中风患者的一个方法,非作者杜撰,当然,也不知道到底是否真的有效,贻笑大方了,仅作小说情节用吧~~
☆、Chapter 21
第二天早上,卡列宁象平常那样出门的时候,安娜依旧还在睡觉。晚上他回家,再次向仆人问起她今天的作息,答案也和昨天一样。
这天晚上,他干了件反常的事——十点钟的时候,依旧还待在书房里,没有半点想离开的欲望。
带回来的公文早已处理完,他从头又看起从前他看过的一本关于欧洲国家基础和形式的论著。
视线停留在白底黑字的书页上时,他心里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在期待什么。
到了十一点,也没发生什么意外。四周安静得连钟台走动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卡列宁也意识到自己在破坏习惯。
这不是个值得鼓励的好现象。
他果断地合上书,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后,离开了书房。
第三天,他回家,不用他开口,仆人自动开始向她汇报女主人的情况。
和前两天没什么区别。早上,她睡到十点,下午出去散步,一个人吃了晚饭,然后回她的房间。
他有自己遵循的一套时间,她也一样。所以,除非有象那天晚上那样的小意外,否则,即便他们在这座大房子里一起住上个一年,恐怕也不大会有碰见的机会。
接下来几天,卡列宁依旧早出晚归。生活恢复了他原来的样子。她也一直没有在他待在书房里的时间出现在那里了。但是卡列宁注意到了一个很细微的变化。他书架上的书,有时候位置会发生改变。
他习惯每一本书都有固定位置,用完后,一定会放回原位。但是昨天晚上,他发现彼得堡大学的科学期刊合辑从原本靠左第三的位置向右推移,与右侧的那本书换了个位置。接着今天,他又发现法国历史学家杰宏·卡寇皮诺所著的一本关于古罗马社会的论述出现在错误的位置上。
他自己不会犯这样的错。负责书房清洁的仆人也知道他的习惯,绝不会动书架上的书。显而易见,应该是安娜拿过这些书,然后放回了错误的位置。
其实,安娜应该也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以前,她偶尔也到过他的书房找书,但用完后,会按照他的习惯把书放回原位。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好像忘了这一点。
卡列宁非但没觉得不愉快,相反,她犯的这个小错误,反而给他每天原本像时钟齿轮般规律走动的刻板生活带来了一点难得的小乐趣。接下来的每一晚,当他走进书房后,第一件事,不再是坐到书桌后的椅子上打开自己的公文包,而是来到书架前,看看有没有她到来过不小心留下的最新痕迹。倘若发现少了某本书,或者,某本书的位置发生了改变,他的心情就会变得轻快起来,白天办公室里送来的永远看不完的简牍和每天都要出席的各部门会议上的争执与相互攻讦给他带来的疲倦感全都不翼而飞。他会忍着想让书籍归位的欲望,就让它们停留在她放的位置上。接下来,当他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开始处理自己事情的时候,偶尔,他难免会走神,想象她白天出现在这个房间里时的情景——脚步轻盈地走到书架前,仰头找她需要的书,纤细白嫩的手指轻轻滑过排列整齐的硬质壳面书脊,最后停在某一本上,眼睛一亮,抽了出来……
当这样的情况再三出现后,卡列宁意识到,自己大概最近工作压力太大,所以才会变得这么反常。
这就像生病一样,他觉得是个危险的信号,表示自己不堪工作压力,所以绝对应该克服。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立刻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对自己先前几天的反常举动进行了严厉的自我批评。然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