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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安抬手抹了一把脸面,袖口抹去一层土,灰扑扑的。那脸上顿时就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来,细看,哪里有一点窘困落拓的意思。他冲着王知县一笑,细细地说:“刚才我那一闹,世子爷肯定记住我这个刁民了,知道我不是那么好打发的。王大人想这么不声不响地把我拖回县衙整治一番,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把我写的状子递上去,状告王大人五条罪状。我跟王大人回县衙肯定是凶多吉少,极有可能保不住一条小命,所以我就先写好了状纸,准备挣个鱼死网破。”闵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几日前抄写下来的花草医药方子,拢着四角在王知县眼前晃了晃,晃出一点墨迹,继续说:“世子爷办完事回来一看,哟,行馆外面又跪了我家里人,又哭又叫的,看着很晦气。世子爷心想,一个状子没完没了地告下去,扰得心烦,不如就收了这个状纸看一看吧。我家里人趁机把状子就递上去了,那上面写清楚了王大人纵恶行凶、贪赃枉法、妄拿平民、私刑拷打、欺瞒上级五条罪……”
王怀礼一听见“贪赃枉法”四个字就惊得眼跳肉跳,心里想,难道他瞒着世子收要的那些赃银已经被眼前这小相公发现了?他并不知道闵安只是随口罗织了罪名,其中就包括了马家递送打点银两的事情。
王怀礼又惊又怒,伸手去揭闵安手上的白纸方子,喝道:“好你个小相公,平白无故诬陷本官,还敢越级上告,不怕本官治你那东家的罪么!”
闵安两三年来陪着毕斯向王怀礼送了不少财礼,知道王怀礼肚里的斤两,才敢这样当场进行软语要挟。他抬高手晃了晃白纸方子,使王怀礼够不着,面上做出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说道:“王大人不要这么心急,且先听我说几句实在话。王大人好生伺候着世子爷,不就是想攀上楚南王家的富贵,让世子爷在王爷面前替您美言几句。可是大人您别忘了,王爷提升官员是要看政绩考课的,而政绩考课要首推审查案子。案子要是没审好,藏了冤情,被上级驳诘回来,那您是既掉了面子,又影响了考绩。”
闵安话还没说完,王怀礼就冷笑:“横竖都让你一张嘴说完了,在你这张嘴里黑的可以说成白的,本官算是见识到了。来来来,说那些没用,不如随本官回一趟衙门。”他站起身,甩袖要走。
闵安连忙拉住王怀礼的袖子,低声说:“这大好的机会在眼前,大人怎么就不珍惜呢?我敢向大人担保,我师父的案子一定有冤情,大人破了这宗案子,一定会博得上面的赏识。再说我们东家已经结了茅十三的案子,申详的供词也递到大人这儿来了,大人在供词里再提溜提溜,多写两笔对我们东家的督责,做个结词,那么这茅十三案子的功劳,铁定会分几成到大人头上。大人将我师父和茅十三的结案供词一并送上去,世子爷一看大人一个月破了两件要案,少不得对大人要赞赏几句,说不定还会在王爷面前推荐大人的才干,最不济的话,这两件案子也有利于大人下个月的铨选,让大人的政绩在同侪中脱颖而出,顺利走上享通路。”
王怀礼站着想了一会儿,不由得被闵安的话说得心思活络起来,想着如果利用这个机会,把茅十三和马灭愚的案子串起来一次了结,也不失为一条好计策。他回头吩咐随从隔开闵安与马家人,将他们各自打发走了,自己去候在行馆外,专程等着李培南回来。
傍晚,闵安向清泉县衙正式递交了诉状,请求查验马灭愚的死因。王怀礼不在县衙,没有派人答复闵安的申诉。闵安只好先回到驿馆。
掌灯时,查完哨铺的李培南带着侍卫队回转,王怀礼赶紧迎了上去。他小心侯在李培南一旁,伺候着李培南净脸、宽衣、熏香,盛情说了说吴仁的案子,还提到了闵安要求验伤的申状,大有请李培南裁夺之意。李培南没说什么,饮了一口茶,摆袖将王怀礼唤退。
两名伶俐的丫头走进来请安,询问是否摆上晚膳。李培南点点头,转到书房刚拿起《百草引》查看,侍卫长厉群大步走进来,施礼说道:“二公子来了。”
李培南放下书说:“沏一壶苏州紫笋进来,叫厨房上几道北边的菜。”
厉群还没退出去,楼梯上已经传来非衣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厉群连忙退到一边躬身施礼,候着非衣进了门,才快步走下去整治茶水。
☆、深夜举荐
华灯高燃,书房如昼。
李培南坐在主座上,穿着锦青常服,袖口翻出一片金丝藻绣,衣摆单绣一杆墨竹,如水一般垂泻下来,不染一丝纤尘。非衣穿得更是富丽,自打他走进屋向李培南行过礼后,紫红长袍就映着灯光,夺去了满屋的颜色,在粉壁上浮起一圈亮丽光彩来。
李培南安然受了非衣的礼,回道:“坐吧。”
非衣走到主座左侧位置坐下,很长时间里都没有说话,身姿坐得端正,如往常一样得体。李培南与非衣聚少离多,近几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各自忙于事务,逐渐冲淡了原本就不深厚的手足情。非衣对李培南自小是敬大于礼,李培南对非衣向来是礼多于敬。
见非衣沉默,李培南也不急,耐心地坐着,饮上一两口清茶。厉群屏退了丫鬟及侍从,亲自捧着案盘进来,放在非衣身边的黄梨木方头桌几上,退到一旁给非衣斟茶。他掀开瓯窑淡青釉彩茶盏盖,将盖子反过来贴在茶杯的一边,注入茶汤,使汤水顺着杯沿流下。然后他用双手捧起茶杯轻轻摇晃,使茶叶得到充分浸润。此时茶香高郁,飘溢出来,他才放好茶杯及盏盖,垂手退到了屏风后。
非衣深谙茶道,看了厉群侍茶的一手,脸色不由得缓和了下来,说道:“世子有个好下属,做事方方面面通透。”非衣自三岁起就称李培南为“世子”,既客气又疏离,从未改过口。李培南今年二十四,安然听了十六年这样的称呼,也不在意。
李培南看看厉群,厉群会意,连忙站在屏风后躬身说道:“二公子过奖了,在下受之有愧。”
非衣揭开茶盏喝了一口茶,不答话,书房里再次变得冷清。李培南知道非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猜想他肯定是有事要说,所以比他更沉得住气,连寒暄都免了。
非衣昨天中午坐马车刚进清泉县,哨铺的通信兵就忙不迭地把消息送到行馆来了,李培南第一时间掌握了非衣的动向。他等了一个时辰,见非衣并没有来拜见他,差人去请。差去的侍从后来报告说,非衣路过街市时停留了一会儿,专心看着道长与徒弟跳大神。那徒弟就是闵安,在这之前,李培南站在主楼栏杆旁,早就看过闵安与吴仁在下面场子里的捣腾了。非衣来后,只说了两三句客套话,问问王爷身体安好,对他连续两年流荡在外地的事情一字不提。李培南也没心思问,饮过一盏茶后,觉得兄弟见面友爱悌睦的场面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就唤厉群去安置非衣。非衣也不道谢,转身先下了楼,住进了行馆后宅里。一天一夜过去,声名已经传出去的非衣却不露一次面,拒绝了各方官员士绅的拜见,在闵安拦车喊冤不久后,他倒是出现了,所以李培南猜准了他来的目的,是与闵安有关。
非衣放下茶杯说道:“在世子面前我也不说废话,今天再来叨扰世子,是想向世子举荐一个人。”
“闵安么?”
非衣对于这样的应答并不吃惊,他早就知道李培南是个心思敏捷的人。“是的。”
“为什么?”
非衣清淡答道:“两年前娘亲过世,我向王爷辞行,决定外出走一趟,散散心。王爷大概怕我走回了北理,临时编排一个任务给我,要我考察各地民情,为世子网罗和推选人才。两年来我几乎走遍了楚州各地郡县,游山玩水之余,倒也没忘记王爷的交代。我平日里所接触的两百一十七号人里,只有闵安符合王爷的要求,能担当大任。”
非衣称同父异母的兄长为“世子”,唤起自己的父王来更生分,叫“王爷”,可见心性的冷淡。但他这样喊了十九年,也没人能纠正。
李培南听到是父王的旨意,不得不慎重考虑一下。“闵安么?”他坐在椅子里,用手指轻轻叩着扶手,沉吟道,“他的性子不大稳妥,用他我不放心。”
非衣看着李培南说:“我举荐闵安有三点理由。一是闵安出自闵州闵家,父亲被先皇判处斩刑,爷爷受累气死,全家上下没一人受到先皇的恩待,死的死散的散,所以可以保证闵安不会投向先皇旧党那派人。二是闵安精于律法刑名学,熟悉衙门里的各种陋规,由他出面充任相关司吏,绝对要比旧党官员强,可培植起有利于世子的势力。三是属于我私人之请,若世子答应闵安,主持吴仁案子的审查,确保王怀礼不会挟私糊弄过去,这样才能让吴仁脱身。我需要吴仁指点我的医理知识,医治好小雪的头痛病。”
李培南知道吴仁不救官及亲的规矩,也知道祁连雪对非衣的重要性。除去非衣的生母如王妃,祁连雪可算是最体恤非衣的亲人。她被头痛脑热病困扰了多年,一直没找到解决的方子。现在非衣提出来,在吴仁这个前御医首座手里试一试的办法也是可行的。然而李培南转念想到闵安披头散发拦住他马车的样子,眉头又不禁皱起来,就冷淡说道:“不审这个案子,我也能提出吴仁,让他给小雪治病。”
非衣回道:“吴仁脾气古怪,传闻宁愿死也不愿意破规矩,又怎会屈服于世子的手段。只能通过闵安去说情,事情才能稳妥一些。”
非衣说得再合乎情理,李培南也不是那种为闲杂人等操上一份心的人。他拿起茶喝了一口,没说什么,只是当面不拒绝非衣而已。非衣懂得他的意思,斟酌再三,最后还是把话说开了。
“现今新皇年幼,朝政把持在王爷手里,王爷辛劳勤政三年,已有取代新皇之心。王爷碍着太上皇退位前的诏令,不敢打破誓言越矩登基,但他心里中意的人是世子你,想把世子扶到皇位上去。王爷在禁兵营安插亲信,改变领将格局,做了诸多事情,就是为了给这后来的新皇铺路。他要我为世子挑选辅政人才,也是为了给世子培养亲信的机会。日后,这些人一定为世子所用,辅助世子登基称帝,成就一番霸业,像昌平府萧知情、荆门左轻权、闵州闵安等自然就包括在里面。”
非衣说的一段话涵盖了华朝皇族的一段历史,他与李培南都是正宗皇嗣出身,可算为历史的延续部分。
约五十年前,太上皇叶沉渊诞下两子,取名为叶兴琪与叶景卓。他察觉到第二子叶景卓自小野心勃勃,难以驯服,就威逼叶景卓去扬州雨花溪畔隐居,将皇位传给嫡长子叶兴琪。叶兴琪登基之后励精图治,曾整顿过官场风纪,开创过一段时日的宴清局面。锦州知府闵昌弹劾赈灾官员贪污粮饷,引发新旧两派官员廷争面折,叶兴琪为平息朝政动荡,依照大理寺呈报上来的证据,判处闵昌及家人。随后,华朝吏治更加趋向混乱。叶兴琪体虚多病,不近后宫妃嫔,年过四十才与祁连皇后诞下一子,不久后染疾离世。祁连皇后扶幼子登基,将镇南王叶景卓请出辅政。此时,叶景卓先在雨花溪畔、后在无名岛中深入简出已有三十年。
叶景卓出山那日,去东海告祭天地,将自己的姓氏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