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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深吸一口气,并没有回答。但她的目光却无比坦然。
重劫看着她,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讥诮:“如果痛苦你无所畏惧,那么‘天罚’呢?”
相思目光中透出一丝疑惑:“天罚?”
重劫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缓缓道:“我曾告诫过你,只救可救之人。仪式一旦完成后,上天对罪人的所有责罚,都将转移到你身上。”
相思注目青苍的天空,咬了咬唇,一字字道:“问心无愧,何惧天罚。”
这句话让重劫眼中透出一丝烦恶,他将指间的长发重重甩开,似乎对这个游戏失去了耐性。
重劫目光转开,再不看她,只对着身后挥了挥袖。
帷幕徐徐升起。
那尊巨大的药鼎依旧烟雾袅袅,碧汁蟹沸。
相思深吸了一口气,前行数步,来到药鼎前,小心翼翼地将玉瓶中的鲜血倾入。
碧汁滚涌,一阵阵轻烟冲天而起,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然而她的手却没有颤抖,直到最后一滴血液都已倒入石鼎中,她才将玉瓶轻轻放下。
药汁渐渐归于平静。一朵巨大的血之花在碧绿的石鼎中凝结。
这朵血花的形态与重劫方才那朵并无二致,只是大了许多,如流云般的花瓣舒展开,散散垂在石鼎之上,微微颤动着,如荒城垂死的百姓,在寻求着鲜血的怜悯。
花大了数十倍,她要承受的痛苦,也要比重劫方才还要深重数十倍。
晨风吹拂,天青色已渐渐化为鱼肚白,第一道晨曦随时要刺破夜云,透空而下。
她没有迟疑,轻轻伸出手腕。
匕首发出雪亮的光芒,闪烁间就要落下。它将在她腕间刻下一道蛇一样的圣痕,然后满城百姓都将得救。
一道极淡的月色从她鬓边拂过,她的心忽然陷入了平静,梦幻在这一刻隐秘地袭来,将她带入了那无忧无惧,平安喜乐的境地。
她失去了知觉,身体软软倒下。匕首从她指间坠落。
杨逸之一手接过匕首,一手将她扶住,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地上。 重劫百无聊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似乎这场看似平庸的戏码终于有
了可看的变数。
他轻轻敲击着石座,话音中有些讥诮:“你要让她背叛自己的承诺么?”
杨逸之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道:“我只是替她完成这个承诺。”
重劫似乎有些惊讶:“你?”
杨逸之道:“是。”
重劫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真是太有趣了。”他陡然止住笑,声音却变得阴沉:“这座荒城本是死城,每个人注定都将死去,而承继这么多死命的人,若是莲花天女,则将经受天人五衰,而若是凡人,则将承受天之震怒,万劫不复——你将会立刻死去。”
杨逸之淡淡一笑,这个结果,他早就想到了。便是因为他不想相思承受这结果,所以才会出手。他出手的那一瞬,他便决定,无论后果是什么,他都甘之若饴。
正如他当时倚着城墙,看着她走入满空荒凉时,所发的誓言一样,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誓言让他在面对任何灾劫时,都平静而坦然。
重劫一手支颐,在石座上仔细打量着着杨逸之,冰冷的目光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这个冒犯了属于他的白色的男子,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这,实在是一场出色的意外,意外的惊喜。
杨逸之没有看他。
他只是缓缓起身,面对药鼎。
轻烟升腾蔚集,将他沾血的白衣衬得如月色般高华。
寒光微动,蜿蜒的鲜血从他腕底溅出。
第八章鸣笳乱动天山月
相思醒来的时候,日已中天。
杨逸之守在她身旁,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但他的笑容却比漫天垂照的日色还要温暖。
相思心中不觉一宽,她的神志仍未完全恢复,下意识地道:“他们得救了么?”
杨逸之点了点头:“五百二十一人,每个人都得救了。”他轻轻拭去相思脸上的尘埃,重复了一次:“自你降临之后,荒城中的居民,再没有一人死去。”
相思点了点头,她再度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杨逸之微笑道:“这些人如今就在高台下,等着莲花天女的苏醒。”
相思脸上透出一丝羞涩的红晕。她终于救了他们,给了他们新的希望。
杨逸之的微笑在阳光中看去是那么温暖,这也让她感到欣慰。
她起身,从高台的边缘望去,这座城仍然破败不堪,但却已有了一丝生机,重新焕发出活力的居民开始走上街头,艰难但却尽心尽力地收拾着他们的家园。
这一切,沉浸在明媚的阳光中,沉浸在相思由衷的微笑里。
这便是她甘愿将种种污浊的血、刻骨的痛纳入自己身体的缘由。她喜欢看到这样的阳光,看到这样的人。
她相信,从此,这座荒城中,将再没有灾难。
她喃喃道:“只要清除了瘟疫,我相信他们一定能重建家园的……”
一声冷笑却将她打断:“重建家园是不必了。”
两人一怔,回头看去,却见重劫不知何时从石座上站了起来,负手仰望残破的穹顶,缓缓道:“这座荒城,明日就要化为劫灰。”
相思愕然道:“为什么?瘟疫不是已经治好了么?”
他看着他们,诡异的笑意一点点浸透澄澈如琉璃的眸子,轻声道:“我说过很多次,却没人相信:我不是神,而是这座城市的灾星,上天派我降临此地,就是要目送它走向灭亡,至死方休。”他轻轻叹息一声,阖上双目:“如今,一重天罚过去,另一重劫难却已经开始。”
杨逸之的目光冷了下去:“什么劫难?”
重劫似乎很满意两人的错愕:“草原的王者是俺答汗,他的侄儿把汉那吉也是出色的勇士,如今,他正带领上千骁骑,向这座荒城攻来。”他遥望远天的白云,长长叹息道:“明日此刻,这座荒城便会成为蒙古铁骑足下的废墟。”
相思无法相信:“这座荒城一无财宝二无居民,蒙古铁骑为什么要攻打这里?”
重劫没有回答。
他张开双臂,瞑目仰对天空中辉煌夺目的阳光,良久才回过头,对两人莫测高深的一笑,道:“天意。”
他或者说得没错,太多的事情只能用天意来解释。
正如那个凡人踏足必遭天遣的祭坛,杨逸之献上鲜血后竟只是短暂昏迷,除了意料中的剧痛外,并无其他大害。
他究竟是谁?
他缓缓收回张开的双臂,在胸前做了个祷告的姿势,这个姿势虔诚得有些夸张,与其说是在祈祷神的赐福,还不如说在亵渎、在嘲弄神的威严。
一缕隐秘的微笑自他神光变幻的眼底散开。
宛如妖魅。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一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她的目光投向正在欢庆劫后余生的荒城居民,他们看到莲花天女后,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些人跪在地上,虔诚而欣喜地向她膜拜着。
他们相信,他们已经得救了,已被她这位莲花天女所救。他们的脸仍然憔悴不堪,病痛与饥饿并没有完全消散,但却已透出了几分满足,安宁,对上天的感激与对未来的希望。但这一切,都将在蒙古大军到来之时,破成粉碎。
她无法再救他们。
挟骑射之利的蒙古铁骑,纵横天下几乎不败,岂是这座城池中的百姓可以对抗?何况这座城本就破败不堪,抵挡不了任何攻击。
难道他们的喜悦就只能这么短暂么?
相思的眼中有了泪光。如果说片刻之前,这些人还是陌生的,但如今,他们每个人的血都已融会入她的血液。她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才为他们求得了这个新生的机会,此刻又怎能放弃?
她在苦苦思索着,思索着一个救危的方法,但心乱如麻,却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杨逸之无声地叹息着,他知道,再想带走这位公主,已不可能了。
她的生命,已萦绕在这五百多名黎民的身上,救,就要救五百二十二人,死,也要死五百二十二人。
他不知道,她不是公主。她本来,只是担负了仇恨,踏足江湖。
但是,机缘巧合,命运将她推入这座荒城。将重于山岳的责任与莲花天女的荣耀强行交与她,让她独自面对重重艰难的选择,更重要的是,面对自己心中的犹豫、困惑、怯弱、彷徨。
恰恰是她那一点点发自内心深处的不忍,恰恰是“如果躺在地上的人是我”
的最单纯的思考,让她超脱了最绝顶的高手、最睿智的智者都无法堪破的犹疑,支撑了下去。
于是,没有高绝尘世的武功,没有洞悉众生的智慧,却有了他们不曾有的、悲悯天下的情怀。
这世上也许本没有什么莲花天女,但注定了这个弱质女子,要宛如莲花一般盛开在荒漠的城池中。用她的坚强、她的美丽带给绝望的人们以希望。
杨逸之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迷惘。
他虽然也怜惜生命的凋零,但并不执着地挽留每个人。因为世事磨砺,他早已明白了上天赋予人世劫难的用意。
所以,他孤身对决疯狂屠戮的异族高手,将中原武林从满天鲜血中解救出来。
但他绝不会守在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身边,给他临终的宽恕。因为,他的悲悯经过了思考,变得理智而冷静。也因为,他心中要拯救的,不是个人,而是天下。
但她,却抛开了理智、规则、甚至道德的权衡,仅仅听从于心底善的本能。
在她而言,每个生命,都重如天下。
每个人都值得拯救。
每个人都是天下的全部。
在某一刻,他看着她被风吹乱的秀发,看着她脸上的温婉与坚强,他坚定的心也开始动摇,甚至不敢肯定,哪一种想法才是正确的。
恻隐之心,本是最单纯的情感,如果每一次都要放在理智的天平上衡量,那这种情感是否也在反复的衡量中变得冷漠?
舍小取大,本是最简单的判断,但被牺牲、放弃的人呢?对于他们而言,那些替他们做出高高在上的判断的“成大事者”,又一定是正义的么?
或者,这一切本没有高下对错之分,只是善的两种不同表达。正是因为有不同的人,去实践着自己心中不同的善意,这个世界才会变得别样温暖。
他长久注视着她,心中的迷茫却更深了。
为什么,他已经解开了心中对善的疑问,却依然无法正视她的眼睛。难道仅仅因为,他无法看着她愁苦?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还仅仅只是因为报恩么?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些纷至沓来的念头压制下去。他决心不再思考,只听从一次自己的本心。
那就是,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是他的诺言,也是他的心意。
他轻声道:“当此之时,只能弃城了。”
相思喃喃道:“弃城?就算弃城,能逃到哪里去?”
杨逸之道:“到山里去。蒙古铁骑威震天下,但在山林深处,骑兵却无用武之地。也许,就可以保全一城百姓的性命。”
这句话让相思的眼睛一亮。她想起了他们一起坠下的那座山崖。那里山高林密,也许真可以藏一城百姓,救万民危厄。但她的面容迅速黯淡下去:“不行的,蒙古铁骑马上就来了,城中尽是老弱病残,无法迅速转移到山中去。”
她的话语中藏着深深的忧惧:“我们没有马,无法躲过蒙古铁骑追击的!”
杨逸之看着她,轻轻笑了:“不要怕,我会想办法的。”他的笑容就如同清晨的阳光一般温暖、洁净,让相思那颗彷徨的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