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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一怔。他的声音极轻,仿佛是沉睡中的梦呓。
他所说的这个人是谁,难道自己么?她可看不出自己和重劫有丝毫的相似之处。
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我会把他留下来,永远陪伴你的。”
相思心中一沉。
留下来,永远陪伴这具枯骨,这对于他而言,或许脉脉温情的承诺,而对于这个无辜的人,却是多么残忍的折磨。
相思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向他推去。
重劫的身子被推得一偏,几乎就要落到池水中。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死死抓住相思的衣襟,哀恳地哽咽道:“妈妈,不要走,不要抛下我!”
相思还要挣扎,却不知重劫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抱住了她。
眼泪从他的脸上点滴滑落,沾湿了她的衣襟,他微微喘息着,声音虚弱无力,却又无比焦急:“求求你,不要走。”
他眉头紧皱,仿佛又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中:“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这里好冷,好黑,好痛!”
他的声音宛如小兽濒死的哀嚎,在波光中不住回荡,听上去是如此绝望、悲伤。
相思的心仿佛被重重捏了一下,一阵刺痛,几乎不忍再去推他。
重劫身子猛烈一震,又是一阵抽搐,剧痛袭来,他的拥抱如此之紧,几乎让她窒息。
相思再也无法挣扎,只得虚弱地躺在池水中,希望他能松开自己。
然而,重劫这一次所受的痛苦似乎极为猛烈,竟将她越抱越紧,再不松开。
她似乎能听到自己骨骼也在和他一起发出咯咯的裂响。
水波带着夭红的血色,卷涌而来。终于,相思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纷至沓来的噩梦宛如恶魔的羽翼,紧紧覆盖在相思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密不透风的黑暗终于破开一线,她轻轻呻吟一声,睁开了双眼。
她的目光愕然定住。
重劫依旧伏在她身上。他的脸一半埋在相思胸前,一半被散乱的银发掩盖。
修长而瘦弱的身体却像小猫一样蜷曲起来,紧紧靠着她,仿佛是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兽。
他一手压在自己胸前,一手无力地搭在相思腰侧。
他的动作如此亲密,却也如此自然,没有半点情欲之意。
他静静地躺在她怀中,所有的暴虐与痛苦都已散去,前所未有的宁静笼罩在他的脸上,仿佛清晨的阳光,温暖着他饱受折磨的身体。
那一刻,他睡得宛如一个婴儿。
被汗水濡湿的散发依旧沾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无比憔悴,仿佛一个大病初愈的孩子,在某个宁静的清晨,终于暂时摆脱了病痛,沉沉安眠。
难道在之前的无数日夜里,他便是这样,在那具枯黄骸骨的怀中沉睡?难道在母亲的骸骨旁,他才能忘记苦行给他带来的炼狱般的苦难,得到些许虚幻的安慰?
她不禁想起他带着哽咽的话:
“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揭下面具。”
“因为只有妈妈,不会嫌弃孩子的丑陋,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的妖怪。”
“妈妈,你可知道,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入睡。只有蜷曲在你怀中,我才能忘记那无边无际的恐惧……”
相思轻轻叹息一声,将脸转开,不忍看他那张苍白的脸。
他的双眼却霍然睁开了。
这双眼睛通透无尘,没有愤怒,没有疯狂,也没有丝毫的温度。
他推开相思,站了起来。
寂静的水池中传来轻微的响动,却是他在整理散发和衣衫。只片刻,无尽的苍白又回到他的身上,他仿佛又化身为荒城高台上那个无所不能的神明,执掌者人类的生死。
他再也不看相思一眼,缓缓来到花床旁。
他抱起打翻的石罐,将里边剩下毒蛇抓住,扔在水中,又用衣袖小心翼翼地将罐身擦拭干净。直到石罐内外都已看不见一丝污垢,他才将之重新放在花床上。
而后,他面无表情地将碎裂的骸骨一块块拾起,轻轻放入罐中。
他拾得如此仔细,哪怕最微小的一片,也绝不会遗忘。
较大的骨殖拣净后,他用手指一寸寸抚过丝绒床单,仔细搜寻。直到确信所有的骸骨都已被捡起。
他双手握着罐盖,紧紧贴在胸前,直到冰冷的罐盖被他的体温温暖,才无比轻柔地将它盖上。
那一刻,他仿佛不是在盖一只石罐,而是在某个寒冷的雨夜,为最心爱的人盖好被褥。
他抱着石罐,深深地跪了下去。
“妈妈,你的启示我已知晓。”
他低下头,长发垂散,掩盖了他的表情。
点点泪痕,滴落在罐盖上。那双纤瘦见骨的手,在罐身上不住颤抖、摸索。
良久,他抬起头,银色的长发退去,他脸上浮现出一个孩子般动人的微笑。
漫天金色波光中,一声极轻的叹息宛如从天际传来:
“妈妈,你安息吧。”
他缓缓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石罐放在花床中心处,又将四周所有的床幔放下。
然后,他霍然转身,那无尽宽大的白袍在水波上无风自舞,将他所有的温柔与忧伤一扫而光。
他的目光变得冰冷刺骨,紧紧盯在相思脸上。
第二十六章俨冕旒兮垂衣裳
相思抱膝坐在水中,无力逃跑,也不再恐惧。
重劫涉水走到她面前,轻轻俯下身去。
相思没有躲避,任他抬起自己的下颚。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淡淡道:“你知道么,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相思看着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无限可憎,却也无限可怜、无限可悲:“错的是你。”
重劫轻轻阖眼,似乎在用那短暂的时间平息自己的怒气,他一字字道:“杀你千万次,也敌不过你的罪。”
这一次,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激动与狂乱,显得异常冷静。只是这冷静却浸透了阴森的杀意,针芒般刺在相思的每一寸肌肤上。
相思不禁一颤。
重劫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渐渐浮起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冷笑:“三日后,便是我的生日。你必须在那一天,为我拼好梵天神像。”
“否则,你将生不如死。”
他的声音很轻,也没有刻意地威胁,仿佛只在陈述一件事实。然而,森冷的杀意却已随着他的渐渐凌厉的目光,雾气般弥漫开来,将整个水池凝结成冰。
相思感到了刺骨的寒冷,但她的眼中没有畏惧。
她摇了摇头:“我做不到。无论怎么拼,它们都会再度裂开,这根本就是一场骗局,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那是你不够虔诚!”重劫怒吼着打断她。
相思轻轻将脸侧开:“或者你说得对,我不够虔诚……可我并不想要这样的虔诚。”她猝然阖目,声音透出一丝悲伤,一丝决断:“你现在就杀了我罢。”
重劫看着她,怒气渐渐消散。
他没有说话。
因为他从那张温婉美丽的脸上,看出了决断。
无论手握多大的力量,多么可怕的刑罚,但当一个人已无所畏惧时,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胁迫她?
他看着这个一贯在他威严下颤抖的女子,脸上流露出少许惊愕。
轻轻地,冰冷的掌声在她面前响起:“很好,温柔而坚强、执着而无惧的女人,真是难得一见的稀世之珍,看来我真是低估了你。”
说着,重劫握住她的下颚,强行将她的头扭过:“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中说不出的嘲弄,仿佛又一场精彩的戏码即将上演。
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相思霍然睁开双眼,就见一缕漆黑的长发,悬在他苍白的指间,显得格外突兀。
相思一怔,眼中透出深深的茫然。
“不记得了么?”重劫叹息一声:“女人果然善变。他曾为你浴血奋战,独身出入千军万马之中,你竟然忘记了。”
相思禁不住惊呼出声:“杨盟主……你把他怎样了?”
重劫手指轻轻一弹,那缕漆黑的长发顿时蓬散在她脸上:“不怎样。”他眼中透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只是想将他留下来,永远陪伴着我们。”
相思听出了他话中的含义,心中不禁一震。
——原来,重劫在昏迷中提起的、要被永远留下的人,竟是杨逸之。
她温婉的脸上不禁闪过一丝怒容:“你快放了他!”
重劫俯下身去,微笑着看着她,苍白的手指从她脸上抚过:“或者,我们应该一起玩一个游戏。”
相思厌恶地侧开脸,她知道,他所谓的“游戏”,是什么样的含义。
重劫依旧微笑着:“我本来要将他永远留在这里,穿上最华丽的王袍,代替我,永远统治这座城池。可是看到你,我突然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他是如此玉山俊秀,风采若神,本该徜徉在山野林泉之中,继续做他的君子、隐士。而我,却只想将他留在自己身边,成为一个完美的玩偶。这是不是有点暴殄天物?或许,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一个机会。”
相思抬起头:“你到底要怎样?”
重劫道:“三天之内,拼合好梵天神像。只有梵天降临的喜悦,能让我改变主意,放他离开。”
相思冷冷看着他,一字字道:“我如何才能相信你?”她知道,以重劫的性格,最可能的结局便是,将他们和重造的梵天之像一起留在地底。
重劫讥诮地一笑,轻轻捧起她的脸:“在你心中,我或者是个出尔反尔,毫无信义的妖魔。但你是莲花天女。如此美丽、善良,你应该尝试用这一切,来感化我。”
他注视着她,涟漪般的笑意从他眸中澹荡开去:“他曾救了你无数次,不问缘由、不管成败、不论生死。你就不能冒着被我欺骗的危险,尝试救他一次么?”
相思的脸上透出深深的悲伤,的确,她亏欠他的,实在太多了。
看到她动容,他的笑意更加诱人:“连梵天都能被苦行者的虔诚感动,何况是我?”
相思咬住嘴唇,点了点头:“好,我再试试。”
重劫满意地点了点头,扶起相思,向门外的神像处走去:“你要尽快想出办法,变得足够虔诚。”
很快,他拖着她走出了走廊,来到宫殿中央。
重劫将她扔在碎石堆中,手指从她脸上缓缓抚过,轻声道:“用心点,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白银之门在夕照下发出昏黄的微光。一张苍白的面具映在这微光中,显得说不出的妖异、恐怖。
重劫将白银之门推开一线,鬼魅般飘了进来。
蛇形石牢中,锁链发出一阵细碎的响动,杨逸之缓缓抬起了头。
重劫一言不发,解开他腕上的锁链,将他带出了白银之门,径直来到黄金之门外。
他推门而入。
金色水池中的血迹已然消失,水波又已回复了当初的洁净。
重劫指着清池旁的一堆白色的衣物,对杨逸之道:“沐浴更衣。”
那是一堆整齐叠放的白色中衣。
中衣,本为修行者常备的三种衣饰之一。音译作安陀会、安呾婆娑。又称作里衣、内衣、五条衣、中着衣、中宿衣。后来在世俗中也广为流行,用于贴身或私下独处时穿着。
这袭中衣并无复杂的式样,剪裁却极为精当,面料更是细腻柔软,透着高贵而清华的光芒,仿佛是一段从天际裁下的白云。
重劫淡淡笑道:“这是天下最为轻柔的丝绸,每一匹都要花上整年的时间才能织成,以前只用来供奉神明。”
他看了杨逸之一眼:“沐浴,然后穿上它,你的动作必须快一点,还有很多的衣服要试。”
杨逸之皱起眉头:“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重劫悠然拾起胸前的散发,轻轻玩弄着:“在三天后的祭典上,你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