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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点了点头,这样的事情,倒也常见,戏班子里的红姑娘多半被达官贵人包下,一个琴师敢去招惹,被人砍了手砸了饭碗,倒也寻常。
她轻轻拍了拍苏旷的脸颊:“罢了,跟着姐姐走吧,少不了你一口饭吃。只是给我听清楚了,敢招惹我家姑娘,姐姐我可不会只砍一只手那么客气。”
苏旷一揖到地:“小弟苏广,多谢姐姐。”
女人掩口一笑:“别姐姐长弟弟短叫得那么亲热,我叫玉红绫,喊我红姐吧。”
苏旷微笑:“遵命。”
苏旷躺在自己的小小床铺上,唉声叹气,这个“红姐”手下的活儿,倒还真是不少,忙了一天,不多时苏旷已经沉沉睡去。
“梆,梆……”远处的梆子在静夜之中听得分明,显然已是二更天,明明熟睡的苏旷忽然睁开眼睛,翻身跳了起来。他脚步轻如鬼魅,屋子里其他人就算没睡,恐怕也发觉不了。
白日里那个玉红绫一伸手,他已经觉出不对来,练过武的女人无论怎么掩饰,手腕总是比寻常女子粗了些儿,更何况玉红绫腕骨上下的肌肉结实,言谈之间双目偶见神光,只怕还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士。
这间“玉红楼”他白日早已细细打探过,楼上是大堂与客房,楼下十三间房,扣去厨房和柴房,还有十一间,玉红绫住在东首第一间,安静宽敞,为着采光装了两扇窗户,一边对着大街,另一扇推开窗户便可见一天明月白如霜,换句话说,想要夜半来去,自然也方便得很。
苏旷绕到玉红绫窗外三丈处,大大打了个哈欠。
屋里隐隐的灯光,顿时灭了。
“红姐——”一个女子压低了声音。
玉红绫低声道:“别出声,我去看看。”
说罢便推了窗大声问:“谁?”
苏旷嘟哝着,满是没睡饱的声音:“我,小苏,出来方便。”
玉红绫道:“小苏?你过来。”
苏旷装模作样提了提裤子,踢里趿拉地走了过去:“红姐。”
玉红绫长发披在肩上,月光如水,佳人如梦。苏旷不经意抬头一扫,屋里的蜡烛烟气甚浓,怕是至少烧了两个时辰,玉红绫双目炯炯,丝毫没有睡过的痕迹,他笑嘻嘻问道:“红姐,什么吩咐?”
玉红绫皱眉道:“楼里上下都是姑娘,以后莫要出来方便,屋里有马桶。”
苏旷点头:“是是,我明白了。”
玉红绫挥手道:“你去吧。”
苏旷点头就走。
玉红绫又喊住:“等等,小苏,在这里还做得惯?”
苏旷笑了:“那是自然,吃得饱,睡得好。”
窗下的草茎有不少压折的痕迹,显然是有不少人从此处出入过。
玉红绫凝目望他:“你为她断了只手,怨她不怨?”
苏旷低头:“手也是我心甘情愿断的,与她无关,我本就配不上她。”
玉红绫轻笑:“哦?你倒有自知之明。”
苏旷抬头看她,白日胭脂香粉已经洗去,玉红绫一张素面更显得清爽秀丽,他微笑:“姐姐半夜睡不着,也有伤心事?”
玉红绫摇摇头:“你不懂的……小苏,她心里只有那个男人,却没有你,你真不伤心?”
苏旷沉默了半晌,悠悠道:“那个男人能给她的,我一样也没有,更何况,她从未爱过我,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他这句话说的恳切真挚,如同从心底流出,却是任谁也做不得伪的。
玉红绫心内似有所动,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摇了摇头。
苏旷笑笑:“红姐,没事我去睡了,明儿还要干活。”
玉红绫点点头,看着窗外的明月,好像看见极遥远的往事。
苏旷走了两步,又回头笑:“红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难免有些求不得的事情,哀而不怨,悲而不伤,也就是了,何必难为自己呢?”
说罢,他转身离去。
玉红绫喃喃道:“哀而不怨……悲而不伤?”
屋里的屏风后,一个人匆匆走出:“红姐,你跟那个白痴说这些做什么?我就说早做了他,免得走漏风声。”
玉红绫合上窗户,回头叹气:“阿碧,这小子虽然没用,说话倒有几分道理。
那个叫阿碧的女子顿足道:“哪有什么道理?戏班子里哄惯了女人,自然油嘴滑舌的。”
玉红绫摸摸那女子鬓发,笑笑:“有些事情,只怕不经过永远都明白不过来——阿碧,做完这一次,我们早早收手罢……你们也该寻个好去处,我也累了。”
阿碧气道:“红姐,那人这样对你,你偏偏这么好性子。”
玉红绫笑笑:“他心里有人,我何必强求?也罢,此间事情一了,我退出江湖,也就是了。”
屋内渐渐没了声息……
苏旷放开手,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展开身形,微微一动,掠回自己房中。
这一回,他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很少有人会在来人去后再加提防,他自信玉红绫所言非虚……只是,只是那个女人今天不知想起什么,自怨自嗟也就罢了,偏偏还挑起了他的往事。
落日熔金,大漠黄沙,千里贡格尔草原一碧无涯,那对人中龙凤,可还安好?有五哥在,晴儿想必自是无所差池,却不知如此良宵,漠北可有这样的十分月色?若有月华如水,照得江山如画,想必晴儿必要缠着凤五喝酒取乐的……他们把酒言欢的时候,可还记得起他?
月圆之夜!今天已是十五了,苏旷一惊——沈东篱说本月之内,那批杀手就要行动,只有短短十五天,他们,准备好了么?
恍恍惚惚,还是睡去,清晨难忆旧梦,惟记取,梦回吹角连营。
“小苏!小苏!”一只脚在身上踢,只听一个女子赌气:“红姐还要我们看他会不会功夫,哪有练家子睡得像猪一样!”
“不许胡说!”另一个女子撞了下先前说话那人,俯身推他:“小苏,快起来,红姐有事吩咐!”
苏旷揉揉眼,心道这回卧底做得真是一点技巧也没有:“什么事?”他懵懂问道。
先前说话的女人撇嘴:“这种人,带他去苏大人府上,没的给我们丢人。”
苏旷一颗心扑通直跳,今年走江湖实在走了大运,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吃惊道:“苏大人?哪个苏大人?”
女子冷笑:“瞧你那草包样子,知府大人包了我们班子去唱曲儿,还不快干活去?”
苏旷大喜,连连应声而去。
玉红楼七位姑娘坐上苏府的小轿,苏旷这些个打杂的,担着家什跟在后头。穿过一条青石小巷,便转到了苏府的后门。
近乡情更怯,苏旷一边挑着乐器担子,一边抬头张望那幢高宅大院,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再次走进这个改变了一生的地方,更没有想到,会是用这样的身份走进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迈过高高的门槛,血里的亲缘,如同纸鸢的长线,无论飞了多久,一招手,总会回头。
知府夫人五十华诞,果然是热闹非凡,管事的千挑万选,总算选中了在镇江府名噪一时的玉红楼班子。
玉红绫手下六个姑娘都是色艺无双的角色,也不知惹得多少达官显贵垂涎三尺,这一住进府里,少爷苏旷的那票朋友顿时哄上了天。知子莫若母,慕夫人看得也尤其紧了些。
只是夫人之尊毕竟不便终日抛头露面,苏少爷还是很快找到了机会,拐到了后院。
苏旷正在调琵琶弦,一听门外苏少爷的谈笑,便一溜烟儿的窜了。
只听苏少爷扬长而入,哈哈大笑道:“碧寒姑娘,练功哪?”
院子里的女子,正是玉红班里的一号人物,名叫玉碧寒,小弦弹唱,可谓一绝。
郎有情妾有心,二人在外寒暄客套,苏旷虽听得腻烦,却还是忍不住偷看下去。
“少爷”,小厮来报:“夫人找你哪。”
苏少爷恨得牙痒,只在玉碧寒下巴上一拧:“碧寒姑娘,今晚三更,我在东角门等你……不见……不,散。”
玉碧寒微微一笑,眼波流转。
但苏少爷出门之后,她右手却渐渐握成拳,冷笑道:“找死!”
门外已有一个威严女子声音传来:“旷儿!你眼见成家的人了,怎么这般不长进?那些戏子哪有一个正经?没的辱没了我们苏家的名声!”
“娘,孩儿这不是瞧瞧她们曲子练的怎么样?嘿嘿,娘的大寿,那可万万不容有失……”
慕夫人终于被儿子哄得转了,母慈子孝,言笑晏晏地离去。
苏旷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离,只想立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个女人,那个应该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那个他不得不爱,又不得不恨的女人——妈妈,我只是太爱你,才早到了人间两个月,你便要这样抛弃我了么?妈妈,你用同样的名字,同样的儿子补回了记忆,但你的身体也可以忘记么?可以忘记还曾经有那么一次漫长的怀胎,那么一次漫长的期待,那么一次漫长的痛楚了么?妈妈,你那么的高高在上,我如此的一无所有,在你和父亲的家里,我无从适应,我抑制不住愤怒。
苏旷木然坐着,有人走进来,他懒得抬眼看,直到玉红绫一个爆栗敲在脑门上:“偷什么懒?活干完了没有?”
苏旷陪笑:“都干完了。”
玉红绫瞅了他一眼:“干完了就滚吧,拿着你的工钱。”说着,随手扔过来一小包银子。
苏旷一惊:“红姐,这?我才刚来……”
玉红绫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
苏旷一惊,掌力满蓄。
玉红绫摇摇头:“老大不小了,忘了那个姑娘,没事别蹭班子了,回家做点小生意,娶个安分媳妇,嗯?”
苏旷接过银子,点头:“多谢红姐。”
——才来一天,就忍不住要动手了?
月亮依旧很圆,今夜的月亮是红色的,绯红。
苏少爷在车厢里就急不可待地想要动手动脚,玉碧寒娇滴滴推开:“少爷,还没到地方,你急什么?”
“好好,不急,不急。”苏少爷的手自玉碧寒粉颈抚下,“果真是清辉玉臂寒哪,碧寒,你看,今儿的月亮是红色的,真奇怪。”
玉碧寒娇笑:“姐姐说,绯红之月必有血光之灾,少爷,你怕不怕?”
“笑话!本少爷自然——”苏少爷忽然打了个寒战,月色里,玉碧寒的神情变得分外诡异,嘴角一抹冷笑又是娇媚又是妖冶,车厢无端颠簸起来,竟好像驶上了山路。
“老许!你往哪儿走!”苏少爷一把推开车门,驾座之上,红衣女子嫣然一笑:“少爷,咱们到了。”
“你……玉红绫……玉碧寒……你们……”苏少爷顿时哆嗦了起来。
玉碧寒冷笑:“你刚才哪只手想摸我,来,给我看看?”
她手中已露出半截刀锋,笑靥既轻又软:“说呀,哪只手?”
苏少爷哆嗦着伸出右手:“这……这只……”只是玉碧寒一个不备,他一掌拍在玉碧寒腕上,情急之下力道竟然极大,玉碧寒身子一歪,苏少爷已一脚踢去,踢得她当即一个趔趄。苏少爷连忙跳上驾座,打马就要飞奔。不管怎么说,苏旷的外祖父也是一品大员,他自己也曾远赴塞外,见识过铁马金戈,不是寻常纨绔子弟可比。
只是一鞭子刚抽下去,那拉车的黑马长嘶一声,已经倒在地上,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