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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散步的地方(尤其是在瓢泼大雨中)是蒙马特尔的公墓,就在我家附近。我经常去那儿;那儿有许多东西吸引我去。前天我就在那所公墓里泡了两个小时;我在一座豪华墓石上找了个舒适的地方坐下,然后就睡着了……巴黎对我来说就像一座坟墓,它的人行道就像墓碑。到处都让我回想起死去的友人或敌人……除了感受无休止的痛苦和难以言状的倦怠,消沉之外,我无所事事。我日夜在思考我会怎样死去——是在极度痛苦中,还是几乎没有痛苦?不过我还没傻到去指望自己会毫无痛苦地死去。为什么我们还不死?”
他的音乐也像这些悲伤的话语;它也许比语言更恐怖、更伤感,因为它散发着死气。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他的灵魂既渴望生命又企盼死亡。正是这种矛盾心理,使他的一生充满可怕的悲剧。当瓦格纳见到柏辽兹时,他松了一口气——总算找到一个比自己还不快乐的人了。于是他给李斯特写信(1855年7月5日)说:“你马上就能识别出他是你的难友;我发现我是个比柏辽兹幸福的人。”
到了死神的门槛,柏辽兹绝望地转过身来面对他的最后一线光明——埃丝苔拉。她是他童年爱情的灵感所在。埃丝苔拉现在已成了祖母,老态龙钟,阴沉忧郁。他像朝圣者似地到格勒诺布尔附近的梅朗(Mey…lan)去拜见她。此时他六十一岁,她则年近七旬。“哦,往事如烟!往事如烟啊!岁月无情哟!当年不再来了!不再来了!”(《回忆录》)。
可他还是爱她,而且爱得疯狂。这可真可悲。当你看到他那颗孤寂的心有多么悲凉时,你可能就笑不出来了。你以为他不能像你我这样的旁观者一样看得清她那张堆满皱纹的老脸和他们年龄上的差距吗?他会那么轻易地把她理想化吗?要知道,他可是个最能讽刺挖苦人的人。但他此时已不想看到她的老态龙钟;他只想能依附上一点点爱,使他能在这人情冷漠的世上活下去:
在这世界上,除了活在心里的东西之外,一切都是虚假的……我的生命已被裹入她住的那个无名小村庄里……只有当我安慰自己‘这个秋天我将在她身边度过一个月的时光’时,我才感到还能继续活下去。假如她不让我给她写信,假如我不能定期收到她的来信,我就会死在这地狱般的巴黎。
他对勒古维如是说;并坐在巴黎一条街的一块石头上痛哭。与此同时,这位老太太怎么也无法理解这种蠢事;她几乎无法忍受,就设法使他醒悟。
“一个人既已头发花白,就该远离梦想,哪怕是友谊的空想也罢……去维系这种也许今天还行、但明天可能就断的联系又有何用?”
那么什么是他的梦想呢?难道是和她生活在一起?当然不是;而是想死在她身边;是想当死神降临时感受到她在身旁。“是想依在你的脚旁,头靠在你的膝上,握住你的双手——就这样死去。”(《回忆录》)
他是个长大变老的小孩子,在死的念头面前感到困惑、痛苦和恐惧。
瓦格纳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俨然是个胜利者了,受到人们的顶礼膜拜和阿谀奉承,并且——假如我们相信关于拜罗伊特(瓦格纳音乐节)传奇的真实性的话——事业兴旺发达,财源滚滚不断。然而瓦格纳却感到悲伤和痛苦,怀疑自己取得的成就,深感自己同世上平庸势力的艰苦斗争的愚蠢和无聊,早已“远离世俗,与世无争”〔28〕,并投入了宗教的怀抱。有一次,一个朋友看到瓦格纳坐在饭桌前做感恩祷告时十分吃惊,瓦格纳却回答:“是的,我信仰我的救世主。”〔29〕
两个可怜的造物!他们是世界的征服者,却又被世俗所征服和粉碎!
可是比较两人的逝世,那位没有信仰、同时既无力量也不淡泊欲望享受——两者有一,他就不致于那么不开心了——的艺术家之死就悲惨得多了。柏辽兹是在巴黎冷漠甚至敌视的令人发疯的喧闹声中慢慢死在加莱街他那所小屋子里的。他把自己幽闭在冰凉的寂静中;在他弥留之际没有可爱的脸俯视他;他甚至没有对自己音乐的钟爱来作慰藉;〔30〕他无法清醒地回忆自己的一生,也不能自豪地回顾自己走过的路;他无法心满意足认为此生足矣地撒手人寰。他在《回忆录》的开头和结尾都引用了莎士比亚悲伤的诗句,并在弥留之际再次诵读:——
生命不过是个行走的影子,一个蹩脚的演员
在舞台上神气活现地消磨时光
然后渐渐消声匿迹:原来它是段
由白痴讲的故事,声音嘹亮,情绪夸张,
却不知所云,什么也没讲。〔31〕
这就是世界上最勇于创新的艺术天才之一的那颗郁闷而犹疑的心灵的真实写照。它雄辩地说明了天才和伟大之间存在着差异;两者并非是同义词。当人们谈论“伟大”时,他们指的是心灵的伟大、人格的高尚、意志的坚定以及——这是最重要——心理的平衡。我能理解人们会否认在柏辽兹身上有这些品质。但若是否定他的音乐天才,或是对他奇妙的创造性挑剔——他们在巴黎每天干的就是这个——那就太荒唐和可悲了。不管他是不是吸引人,他有些作品的片段——哪怕只是一点点,如《幻想交响曲》的任何一小部分和《本维努托·切里尼》的序曲——却比他这个世纪的所有法国音乐作品都表露出更多的天才(我敢这么说)。我能理解产生过贝多芬和巴赫的那个国度对他或褒或贬评介不一;但在我们法国,有谁能让我们竖立起来与他抗衡?格鲁克和塞萨尔·弗朗克〔32〕都是更伟大的作曲家,但他们都绝非他那个档次的天才。如果说天才就是指一种创造力,那我在全世界都找不出五个以上能超过他的天才。我在举出了贝多芬、莫扎特、巴赫、亨德尔和瓦格纳之后,就不晓得还有谁能超过柏辽兹了;我甚至举不出谁同他旗鼓相当。
他不仅仅是个音乐家,而且就是音乐的化身。他并不能驾驭自己熟悉的灵魂,反而成了它的奴隶。那些读过他文论的人了解他是如何被自己的乐思和音乐情感所支配并给搅得精疲力尽的。这些音乐上的东西体现在他身上其实就是狂喜或是惊厥的阵阵发作。起初是“出现昏热的激动情绪;血管狂跳,热泪横流。随后发生肌肉的阵阵痉挛,手脚完全麻木,视觉和听觉神经部分麻痹;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他头晕目眩,处于半昏迷状态”。遇到他不喜欢的音乐,他就表现相反,是苦不堪言,“浑身难受、不自在,甚至恶心想吐”。
音乐垄断了他的本性,这点清楚地表现在他的天才火花的突然迸发上。〔33〕他的父母反对他想当音乐家的想法;直到二十二三岁了他还由于性格薄弱而勉强屈从他们的意愿,开始在巴黎学医。一天晚上,他听了萨利埃里的《斑蝶》(Les Danaides)。他顿觉如雷灌耳,跑到音乐学院图书馆去读格鲁克的总谱。他废寝忘食,如醉如狂。《伊菲姬尼在陶里德》的一场公演使他彻底完了。他开始拜莱絮厄尔为师学习音乐,然后进巴黎音乐学院就读。翌年(1827年),他创作了《法兰克人士师》(Les Franck…Juges);两年后又创作了《浮士德的八个场景》,成为后来他写的戏剧《浮士德的沉沦》的核心;〔34〕三年后,他的《幻想交响曲》就问世了(始作于1830年)。而此时他还没有获得过“罗马(作曲)大奖”呢!不仅如此,他在1828年就已经酝酿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雏型,1829年就已写出了《雷里奥》(Lelio)的部分乐谱。你还能在哪儿找到比这更辉煌的音乐创作的开端呢?拿瓦格纳同他对比一下吧。瓦格纳像他那么大时,正在怯生生地写《仙女们》、《爱情的防线》(Défense d'aimer)和《黎恩济》。他开始创作这些作品时虽然只有二十多岁,但完成它们却是在十年之后;比如《仙女们》是在1833年问世,是年柏辽兹已经写出了《幻想交响曲》、《浮士德的八个场景》、《雷里奥》和《哈罗尔德在意大利》。《黎恩济》到1842年才公演,在柏辽兹的《本维努托·切里尼》(1835年)、《安魂曲》(1837年)、《罗密欧与朱丽叶》(1839年)和《葬礼与凯旋交响曲》(1840年)之后——也就是说,是在柏辽兹已经完成了他所有伟大的作品并已经进行完他的音乐革命之后。这场革命是他独立进行的,即没样板,也无指导。他在巴黎音乐院时除了听听格鲁克和斯庞蒂尼〔35〕的歌剧之外还听过谁的音乐呢?他在创作《秘密法庭的法官序曲》时,连威伯是谁都不知道。至于贝多芬的作品,他只听过一段“行板”而已。〔36〕
的确,他是个奇迹,是十九世纪音乐史上最令人吃惊的一个奇观。他的成年时代贯穿着这种大胆的革新精神;无怪乎面对这样一个天才,没人会怀疑帕格尼尼的举例,欢呼柏辽兹是贝多芬的惟一继承人;同时人人也能看到,年青的瓦格纳在那时是个多么可怜的小人物,只能吭哧吭哧地写出一些自以为得意的平庸之作。不过瓦格纳很快就收复了他的失地,弥补了他的缺损;因为瓦格纳毕竟清楚自己需要什么,而且一经确定自己的需要后便去执著地追求。
柏辽兹在三十五岁时,随着他的《安魂曲》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问世,他的天才达到了巅峰。这是他的两部最重要的作品,也是人们感受迥异的两部作品。我个人非常喜欢其中一部而不喜欢另一部;但两部作品都在艺术上开创了两条了不起的新路;两者都在柏辽兹发动的这场革命的成功之路上架设了两座巨大的拱桥。过一会儿我再回过头来谈这两部作品。
可是柏辽兹此时已经老了。他的日常操心事和风暴般的家庭生活(他在1842年离开了亨丽埃塔·史密斯逊;她死于1854年),他的失望和恋情,他那份平庸并且经常使他掉价的工作,很快就使他心力交瘁,并最终耗尽了他的能量。“你相信不?”他致信他的朋友费朗,“过去经常激发我产生音乐灵感和激情的东西现在却使我无动于衷,甚至蔑视。我觉得自己正在飞快跑下一座山峰。生命太短暂了;我注意到,终结的念头已经陪伴我有一段时日了。”在1848年,四十五岁的柏辽兹在他的《回忆录》里写道:“我发现自己太老了,太疲倦了,太缺乏灵感了。”瓦格纳在四十五岁时已经耐心地推出了自己的理论,并且事业如日中天,正在创作《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和《未来的音乐》。虽然他遭到评论家的抨击,并且不为公众所知,但“他保持镇静,坚信自己在五十年后将成为音乐世界的主人”。(此话为柏辽兹本人以嘲讽的口气写在1855年的一封信里。)。
柏辽兹心灰意懒。生活战胜了他。这并不是说他丧失了他的艺术;相反,他的创作变得越来越炉火纯青,臻于完美;他早期的任何作品都达不到他晚年创作的《基督的童年》(1850—1854)和《特洛伊人》(1855—1863)中的某些片段的那种至真至纯和尽善尽美。但他此时已是力不从心;他当年的热情和敏锐、他的革新想法和他的灵感(灵感如潮在他青年时就取代了他的缺乏自信,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后者的不足)正在弃他而去。现在他完全依靠过去在进行创作,如《浮士德的沉沦》(1846)就撷取了《浮士德的八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