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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机器人。”
洋河难以置信地看着它。机器人识别出他那不满意的表情,光电眼睛里露出焦虑的神色。
“那你呢?”洋河问另一个。
“……对不起,主人。我得重新想。”它说道。
洋河回头看我。我正想开口,他伸出两手做个挡的姿势:“别,不用你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又是两分钟死寂。第二个机器人想好了。
“我的名字叫们完成一。”
“啥……来着?”
“们完成一。”
“这这这像是个日本人的名字呀。”洋河高兴极了,“你瞧你瞧,们完成一先生。多出色!”
我也很吃惊,但是脑袋多转了几转,就释然了。
“这不是日本人的名字,董事长。你今天对它们下命令时说:‘我命令你们完成一项任务:给自己取个名字。’对不对?这机器傻子从句子里挑了四个字给自己取了个名。鉴于你不满意第一个机器人的名字,它就把‘我命令你’这种句子开头的字一概排除掉,于是成了这个样子。”
洋河现在也不生气了,他只淡淡地点了点头,示意另一个举起手的机器人开口。
“我的名字叫牛。”
我说:“想必是它学的第二个或第三个动物名称。”
“行了,你别说了。该你了,你叫什么?”
“我的名字叫夏天。”
“嗯,不错。你呢?”
“我的名字叫哲学史。”
“这下子你没法解释了吧?你呢?”
“我的名字叫婀娜。”站在中间的那个机器人说。我又想开口。这显然是它学的头几个形容词中的一个,但我说不出话来,我的肚子笑痛了。
“显然你的前世是哭死的,所以你这辈子注定笑个没完!”他咬着牙对我说,“你的名字呢?”他问下一个机器人。
“我叫黑色。”
“好。该你了。”
“我叫重工业。”
“你?”
“我叫躯干。”
“你?”
“我没有一个名字。主人,对不起。”最后一个机器人这样说。洋河纳闷地看着它,又转过头跟我对视了一眼。
“请你说说,‘没有一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你有多少名字可供选择?”
“四十万两千一百五十个,我无法选择。”
“……为什么?”
“没有合理的选择标准。”机器人说道。
洋河不耐烦了,大声说:“我命令你随机选择一个!现在!”
那机器人的光电眼睛黯淡了,它扑嗵倒了下去。
“得,短路了。”我直起腰来,“随机选择看来是个困难的事情,我敢说,过去实验中它的正电子脑发生的故障并没有完全被排除。”
洋河坐下来点上一支烟,一言不发地抽了几口,掐掉,走出去了。我过去坐在他刚坐过的椅子上,看着那个在地上睡着的家伙,等洋河回来。过了十几分钟他还没回来,我打开屋角的电视,里面正播映一部老电影,轻歌曼舞的爱情故事,够难看的。我想干脆出去找个技师来修理机器人。
开门进了电梯,我忽然明白过来。
在大楼里乱窜了好一阵才在弹子房里找到他,他正跟一个小孩在打美式九球。我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你成功了,你成功了知道吗?它们居然能给自己取名字!”
他放下球棍:“你怎么才明白?”
“这是划时代的成就!取名字是典型的层次式计算,一个机器人能给自己取名字,说明它的思维方式很接近人类。美国人的正电子脑真可怕,照这样发展下去,模糊电路,神经电路甚至分子计算机都没有发展余地了!”
他被感染了,窘迫地想玩个谦虚:“它们的名字取得够简单的,甚至该说是简陋。”
“你就是叫它原始也没关系。关键是它们能够理解你的命令,并判定这个命令可以被执行。你真是……太棒了!”我崇拜地望着他。
他开始膨胀了:“这个呢,确实算个成绩。毕竟那是全世界头一拨能给自己取名的机器人嘛!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还应该走得更远。”
“怎么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翻开,撕下其中一张纸。
“你看看吧。”
我打开纸来看:“机器人第三定律:机器人应保护自身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二定律。嗯?你想改动第三定律?”
“过去三大定律是第一定律电势最强,第二定律次之,第三定律又比前两者都弱。如果像我这样改动,第三定律只是间接受制于第一定律。也就是说,当有人下命令时,机器人必须不顾自身去拯救人的生命,而无人下命令时机器人则根据自身所冒危险的程度来决定是否救人。这种局面使机器人过去接近完美的道德水平降至普通人的水平,反而具备了真实人性的某些特点。如果正电子脑技术能够容纳这种改动……”
“但是这样的话机器人会不会最终构成对人类的威胁?”
洋河慢悠悠地说:“我不知道。”我看着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大男孩怎么成长起来的?他究竟会走多远?
“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说,“改动过的第三定律将帮助机器人更好地理解和模仿人类的行为。保护自身的电势加强了,它们将懂得什么是害怕,也知道什么叫爱护和牺牲。我相信,这种高级精神层面的复杂化会使机器人更加聪明能干,人类付出代价也有限,当你处于困境时,大可以发出明确的指令迫使机器人采取行动。”
“但是任何系统的复杂化都意味着发生故障的可能性增加,机器人会在两难权衡或其它困境中瘫痪。难道不会吗?”
“这正好让不断前进的人工智能技术发挥它的潜力。正电子脑迟早会比人脑更复杂,如果始终不让机器人以人的角度思考和解决问题,要它有什么用?”
我点点头,犹豫地笑了。他的话来得太快,我的思路有点跟不上。一时冷场。
“对了,你离开时机器人在干什么?那瘫子站起来了吗?”他问我。
“还没有,走的时候我留着电视给它们看。门是锁着的。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好的。”
我和他并肩往实验室走去。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灾难此时已不可避免。
下 篇
实验室的门开着!机器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洋河立刻给大楼门卫打电话,没人接。我急忙联络保安部,在我打电话时,洋河站在我身边,那急促的呼吸让我十分紧张。
五分钟后,保安部回话:门卫找到了,他被锁在一间厕所里。有人看到那十个机器人冲出了大楼。
我正想着下一步该打给谁,洋河伸手抢过电话,右手猛力一推把我搡开。他大声命令下属立即租用一颗卫星追踪机器人,不管价格有多昂贵。很快结果就出来了,那些机器人正在沿着高速公路向西南方向前进,速度为每小时210公里。
等我们坐上车开始追赶时,洋河才开口说话。在这以前他把脸绷得像块铁板。
“你不该让它们看电视。”他说,“服从人是第二定律决定的,它们既然把门卫锁起来,说明出现了激活第一定律的事。这肯定是电视新闻造成的,咱们的新闻从来就不缺天灾人祸,机器人别无选择。”
又过了几分钟,技术部的人给他打来电话:“机器人的目标是黄河大堤,现在只剩约70公里的路程。”
不久又是一个报告:电视台在半个钟头之前播发了这么一条消息:黄河在长达数年的断流后突然水量剧增,有个水库在蓄洪过程中发生了水文地质方面的变化,大坝底部裂缝造成强烈管涌,威胁极大。我开始明白了,思路也从刚才那一搡转到眼前的事。
“为什么以前没出过这种事?未必别的机器人都没看过电视?”我问道。
“它们得等主人下命令,靠自己那猪一般的脑袋去想只会不知所措。只有咱们的机器人有够用的自主能力,那也是咱们训练出来的。懂了没有?”
我不作声。汽车在公路上飞驰。即将到达时来了第三个电话:大坝崩了。
洋河狠狠踩下刹车,靠边儿停下,把我从车子里拉出来就往高处跑。眼前是一条峡谷,不很直,一个小山包挡住了我们的视线。
先是一阵隆隆的回声从小山包背后的崖壁上传来,接着“轰”的一声震响,山头上展开一个五十米宽的大水花,像慢动作一样缓缓下落。眨眼间它已越过大堤,漫上公路,把路面上许多干草、纸盒裹胁而去。水头一过公路又露了出来,我们的汽车安然无恙。然后大水分成两股,一股沿河道奔泻,更大的一股则顺着麦田向下游一座小镇冲去。河堤成了它的分水岭,而那座小山包因为受到洪水的直接冲击,已经像雪糕一样溶化了。
“它们在那儿!”洋河指着上面盘山公路的拐弯处。十个机器人排成一串奔驰而下,依次跳起越过我们的汽车,追逐水头而去。我想跑过去拦截它们,洋河伸手把我拉住。
“别,没用的。第一定律高于一切,直到无人可救了它们才会听你的。我们得追上去。”
我们跳上汽车,沿着公路风驰电掣般冲下山,与洪水平行前进,在通过一个狭窄山口时洋河加速超过了它。我惊恐地看到,洪水在我们身后汇集起来,成了一堵高达五米,喷溅着泡沫和水花的巨浪,不仅淹没了公路,连路边的电杆也一一冲倒。前面已经看得见机器人的身影,最后我们是前脚撵后脚地进了镇。洋河猛打方向盘,汽车尖啸着拐弯上了一处高地。他刹住车,把喇叭按出一声声长音向下面那些毫无防备的人们报警。而洪水已经带着它的全部动量,毫无阻碍地冲了进来。
顿时,小镇上人声喧嚷,哭爹叫娘。
一些民房垮了,木质房梁、栏杆还有铝合金窗框之类的东西在急流中沉浮,它们比洪水本身还有杀伤力。等到水头一过,我们的机器人就在各处冒出来。它们分散在街道上,当人们被水冲到它们身边时,就伸出有力的手抓住并且扔到房顶或阳台上。动作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我亲眼看到一个妇女落到四层楼高的一座水塔上时,双脚刚好着地。她就那么不知所措地在上面坐了半天。
洋河放开绞盘,发动汽车,开始捞人。我把钩子向那些在水中挣扎的人抛去,他们有的抓住了,但大多数都是抓一下就松了手,水流实在太急了。那个自己取名叫“躯干”的机器人就在我们十多米远的街口,大部分人都是它截住的。它的脚趾牢牢扎入地面,锁了腰腿关节,站得很稳。它是那么可靠以致我都有点爱上它了。每一次我漏了人过去它都能逮住,有一回我看到一家三口漂过来,手忙脚乱一个也没救到;但“躯干”抓住了他们不说还把我扔出的钩子也抓到了,它用钢丝绳和钩子把他们捆结实,洋河一踩油门把他们绞了上去。我高兴得大叫,告诉洋河“躯干”已经救了不下三十个人。他听了冲我微微一笑,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他就指指天上。我看到远处三架直升机正在飞近——真正的救援快到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霉运到了高潮。
“躯干”一直站在当街的地方,承受了最大的冲力,在救出不知多少人后忽然停止了动作。它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个孩子从身边打着滚漂过,然后就站不稳当了,水流把它“砰”的一声撞到侧背的墙上,它倒下去,消失在浑浊的水里。
我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