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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出一条线来,一直延续到黑森林。饥饿的羊群捡食着谷粒,一直走到雪山垭口。突然,它们停了下来,再也不肯走了。这时,黑森林里隐隐约约传来数声狼嗥,群羊惊慌失措地扭头就跑,逃回了纳壶河谷。啊,红崖羊天生铸就的胆怯秉性越发重了。
天气越来越寒冷,雪也越下越大。半数的弱羊日子越来越难过,它们或者偷偷摸摸溜过树林啃两口树皮,或者靠我施舍的有限的谷粒,或者用羊蹄和嘴吻扒开雪层啃吃衰草。到了隆冬,它们很难溜进树林偷吃树皮,我储存的谷粒也仅够维持我和强巴的生活,无法再接济它们,地上的雪层越积越厚,难以扒开,于是我几乎每天都可以发现变成饿殍的红崖羊。
当第一声春雷炸响之前,我在雪地里一共捡到三十三只因饥寒交迫而死亡的红崖羊,其中一些成了笼里雪豹的食物。
明媚的春光就像祥和的佛光照耀着红崖羊群。身强力壮的公羊主动放弃了被它们霸占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树林,来到青草萋萋的山坡。割据式的局面被打破了,起码从表面看,七十多只红崖羊又合成了一个群体。被饥饿折磨得身心憔悴的群羊,无暇顾及其它,整天埋头吃草,吃饱后就懒洋洋地躺在石头上晒太阳。
然而,红崖羊群的和平与安宁仅仅维持了一个多月,新的动乱又开始了,而且比冬天的食物之争规模更大,后果也更悲惨。
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生息,只只红崖羊都养得膘肥体壮,精神抖擞。一到仲春发情求偶季节,那只野心勃勃的大白角公羊,首先把羊群里好几只年轻貌美的雌羊,赶到半山腰一块平台上。它还摇晃着犄角,朝群羊吼叫,好似当众宣布:这几只雌羊归我所有了!许多大公羊便纷纷效法大白角,挑选了自己中意的雌羊。最多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雌羊们就像财产似的被瓜分完毕。本来,红崖羊群雄羊和雌羊的数量各占一半,但冬天里饿死的三十三只羊中,大部分是雌羊,雌雄比例严重失调,加上红崖羊实行的又是多偶制的婚配习俗,因此,起码有半数以上的雄羊被关在爱情的门外。那些没有及时圈住雌羊的,单身雄羊,在树干和岩石上不断磨砺头上的犄角,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暴躁地在山道上奔跳飞跑,不时朝那些圈住并守着雌羊的公羊引颈长叫,宣泄着愤懑与嫉恨。战争的序幕就这样拉开了。
崖羊之所以叫崖羊,是因为这个种类的羊善于攀爬陡峭的山道,喜欢生活在高高的山崖上。不知道是出于物种的习性,还是出于安全的考虑,那些幸运的公羊都把雌羊安顿在陡坡或悬崖上。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一只我给它取名大臀的公羊,蹦跳到半山腰的平台上,向大白角发起了挑战。大臀也是红崖羊群里优秀的大公羊,角粗体魁,尤其后肢特别发达,臀圆如鼓,腿壮如柱。大臀和大白角相隔二十多米,就互相瞪着血红的眼睛,咩咩吼叫着,低着头挺着脖子,亮出头上的犄角,扬蹄朝对方冲去。咚,羊角和羊角猛烈碰撞,进溅起一串火星,空谷回声,惊得树丛里的鸟儿四散飞逃。两只公羊都被震得倒退了几步,大臀闪了个趔趄,大白角则一屁股跌倒在地。它们挣扎着爬起来,又吼叫着冲向对方……
几只雌羊站在边上静静地观望大臀和大白角激烈搏杀,等待着它们决出输赢来。按照羊的习惯,胜者将为新郎。
十几个回合下来,大臀满脸是血,角尖折断,大白角脖子也拧歪了,前腿弯被撞开了一个很长的血口。没想到,在食肉兽面前表现得十分软弱的红崖羊,窝里斗却特别勇敢,大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虽然都负了伤,却一个也不肯退却,仍挺着羊角拼命朝对方冲撞。
三十几个回合后,大臀的力气渐渐不支,被逼到悬崖边缘,它竭力想扭转败局,两只后蹄蹬在一块石头上,身体绷直,想用顶牛的办法把大白角抵退。不幸的是,它后蹄踩着的那块石头突然松动了,它没防备,失足从几十丈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咩——咩——大白角兴奋得引颈高歌。
霎时,在山崖和峭壁间,到处都爆发了公羊和公羊的殊死格斗。
纳壶河谷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战场,羊角与羊角乒乒乓乓的撞击声此起彼伏。我半夜睡在帐篷里,都能听到失败的公羊从山崖坠落深渊的訇然声响。
一个星期后,我用望远镜数了一遍,红崖羊群的数量急剧下降,由七十多只变成了六十来只。据我所知,红崖羊群的发情期长达一个多月,要从仲春延续到暮春,若按这个速度减员,到发情期结束,红崖羊群恐怕所剩无几了。最让我震惊的是,许多羊,特别是去年出生的那茬羊,体毛的颜色也发生了变化。以往的春季,它们的体毛虽然没有冬季那么红得鲜艳夺目,但仍是褐黄偏红,不失红崖羊的特征,但现在,老公羊的体毛大都褐黄偏青,身上红色的光泽明显地消褪了。而去年出生的那茬羊,通身只有毛尖上残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红色的幻影。我翻阅了许多参考书籍才知道,动物如果长时间处在焦虑暴躁的精神状态,内分泌失调,会引起体毛黯然变色。
红崖羊之所以珍贵,就在于它们性格温驯,体毛红艳。如今温驯早就不存在了,如果连毛色也变得同其它种类的崖羊一样,灰褐泛青,那么,红崖羊独特的价值也就消失殆尽了。
怎么办?我一筹莫展。
强巴昨天下午到镇上采购生活用品去了,我一个人睡在帐篷里。天已大亮,我懒得起来,捂在被窝里翻看一本有关崖羊的专著,希望能找到解决目前红崖羊群面临的生存危机的办法来。
咩——我的耳边忽然响起几声羊叫和杂沓的蹄声,紧接着是撞击固定帐篷木桩的咚咚声响,帐篷摇晃欲倒。我急忙翻身起来,抄起一根牛皮鞭,冲出帐篷,见头羊灰胡子带着三只老公羊,正怒冲冲地用犄角撞,用蹄子踩,试图弄倒我的帐篷。灰胡子一见到我就昂起头来长叫了一声,瞪着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勾着头,挺着那对犄角,全身肌肉绷得铁紧,打着响鼻,唰的一声朝我冲过来。天哪,这是怎么了?是向我发泄它失势的愤懑,还是怪罪于我对它们部族的干预?我来不及细想,忙朝旁边一闪,趁灰胡子撞个空,拔腿就往小路上跑。小路的尽头是豹笼。被囚禁在笼子里已长达十个月的两只雪豹,正趴在木桩上,焦急地向小路上张望,等待我去喂食。几只老公羊追着我离笼子还有三十来米远时,两只雪豹闻到了红崖羊的气味,按捺不住,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声。这几只老公羊害怕得身体瑟瑟发抖。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灵感:我何不打开豹笼,放豹归山,让过去那种雪豹和红崖羊之间的天然关系,重新恢复呢?如暗夜中一道闪电,心中豁然开朗。我毅然开了锁,把豹笼开启一条缝,然后,迅速爬上树去。
两只雪豹雄赳赳地跨出兽笼,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灰胡子惊骇地叫了一声,带着三只老公羊飞快地逃向纳壶河谷。雪豹大吼一声,尾追而去,纳壶河谷里,展开了一场生死追逐。
就像突然断电一样,山崖峭壁间乒乒乓乓的犄角碰撞声停止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再也没有见到因打架斗殴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的公羊。也许,对缺乏开拓精神,又醉心于窝里斗的红崖羊来说,天敌的存在并不是一件坏事。
生活兜了个圆圈,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三个多月后,我在河滩上又遇见了红崖羊群,它们体毛泛红,娴静地吃着草,温驯地围绕在头羊灰胡子的身边。我数了数,还是六十几只。或许,在狭窄的纳壶河谷里,这是个最佳平衡点呢。
何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