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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响起吱呀的踩雪声,有人急趋而入,身上的甲胄铿锵做响。那人走到寝殿里面,不出所料,是沈君理。孟子莺见他肩头落着薄雪,讶然道:“下这么大了?雪衣怎么还没来?”薛雪衣所住的太极殿离琴台很近,平时不过几步距离,晚上路再难走也早该到了。
沈君理握着腰间佩剑,大步走到榻前,沉声道:“她不会来了。”
孟子莺披衣的手一滑,大氅落在了脚下。沈君理半跪下来,替他捡起大氅,展开双臂,将之披拂在他的肩膀上。孟子莺闻见他身上除了外面飘雪的冷意,还有一股压抑的血腥气。他一颗心简直要跳出胸膛,抖声道:“你杀了她?”
沈君理手下不停,将皇帝整个人都裹在大氅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瘦脸:“是的,陛下。”孟子莺一掌往他脸上劈去,却被沈君理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后者大胆道:“朝中贵戚早已不满薛掌门的所作所为了。”孟子莺怒极反笑:“你们是早已不满我这个陛下了吧!”
苏合已成烬,博山尚停云。香气散尽的寝室里只余一股铁与血的味道。谢谢你叫醒我,哥哥!这才是这个宫殿本来的味道。
孟子莺冷笑道:“你要逼宫?朕不信就凭你能控制大内所有的禁军。”沈君理捏着他手腕的脉门,仰头望着他的陛下,道:“原来是不能。多亏这两日太子在承乾殿折腾,今夜也是如此。陛下将宫中精锐都调去保护太子和太子妃了。这太极殿和琴台就有了可乘之机。”
孟子莺闻言如坠冰窖,他临危不乱,迅速估量了形势对比,这才垂首正视沈君理,和颜悦色道:“君理,你十三岁就到我身边了吧,如今已快有二十年了。我自认为并没有亏待你的地方。”也正因为是眼前这个从小看到大的人,才让他放松了警惕,让他尝到了背叛的滋味。
“是的,臣进宫的时候,太子还在娘胎里,如今太子都已经大婚成人了呢。”回忆起往事,沈君理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丝温柔深情的神态,可是他握着孟子莺的手却没有减去半分力道。
孟子莺抿唇轻笑道:“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
沈君理松开握剑的那只手,他伸手去抚摸孟子莺的脸颊,手指留恋不舍,道:“陛下心中有业障,臣要为陛下慧剑斩情丝。臣宁负陛下,不负社稷。”
孟子莺厌恶地避开他那只手,决绝道:“社稷我社稷,干卿底事?”
“社稷确是陛下的社稷,然臣是社稷之臣。豫参顾问,敢不愚忠?陛下对那白雁声处处忍让,对他的女儿宠爱有加。凡朝中不利与白雁声的奏本谏言,陛下一概不理。轻者留中不发,重者因言获罪,令股肱之臣寒心。与此同时,成朝却年年压缩西川的领地,数度封锁长江航道。臣想问:他日剑门蹂躏,铁骑临郊,陛下还能高拱深宫,称疾不出吗?”沈君理提高了嗓门,压抑不住的激动。
孟子莺只觉此人面目可憎,不想再说下去,便欲推开他起身。但是他手臂一用力,却觉得浑身酸软,连大氅都扯不住,眼睁睁看着柔软的皮毛从指尖滑落。他募地挣扎倾身,居然从床榻上滚了下来。
一双有力的手臂抱起了他,孟子莺一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难受地想吐,干呕了几下,脸上全无血色。“为什么我使不了内力?你给我下毒?”
沈君理柔声道:“陛下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今夜承乾殿也是重头戏。”
“不要伤害细柳。”孟子莺只说出了这一句话,便彻底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发一次乾坤大虐功……
☆、第一百零六章
沈君理走到东宫承乾殿外时,不出所料看到两方剑拔弩张的局面。
最外一层是自己所带的御林军,殿外白玉台阶上则站满了东宫的侍卫,两者之间有十几丈的距离,中间地上躺了几具死尸。借着火把的光芒,沈君理发现那些尸体都身穿普通宫人的服饰。他因而皱眉道:“这些人杀之无益。不是说了不许惊扰太子殿下的吗?”
他手下的一个郎官上前,委屈道:“将军,这是误会。我们只是问他们太子和太子妃在哪里,他们就自己激动起来,往刀口上撞的。”他此言一出,便有许多人附和。
沈君理知道这话里水分颇多,借口而已,但此时无暇他顾,遂走到中间空地,大声道:“臣沈君理叩见太子殿下。”
天上飘着小雪,火把点亮了夜空,一颗流星从空中划过。殿里传来太子的声音:“进来。”沈君理松了一口气,抬脚要上台阶,东宫侍卫刷地拔剑阻拦,面色冷峻道:“将军请解下兵器。”沈君理沉默不言,他身后的御林军则一片哗然:“骠骑大将军御赐带剑上朝,入殿不趋,东宫好大的架子!”
眼见又要酿成冲突,殿里忽然有人拔高声音道:“太子请沈大将军带剑入殿。”
台阶上的人让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沈君理一步步迈上台阶,他不在乎侍卫们愤怒的眼神、呼之欲出的杀意,他唯一不明白的是,方才说话的那个人,太子妃,她为什么还活着?
按照事先的约定,一旦太极殿成事,东宫就会诛杀太子妃,作为日后太子登位的先决条件。而现在的情况是,东宫稳如磐石,白细柳依然健在。
他心中带着无数的疑惑,大步迈入承乾殿。殿里反而没有外面明亮,昏暗的烛火下,太子端坐在宝座上,背后立着一个宫装丽人。沈君理走到宝座前,半跪下身子,拱手唱诺:“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免跪。”太子孟庭脸色还算镇定。沈君理遽然起身,拔剑遥指白细柳,喝道:“殿下答应过我什么?为何此女还活在世上?”孟庭身子抖了一抖,道:“将军息怒。妇人死不足惜。但她是孤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是成宣武帝的爱女,又是父皇钦定的太子妃。若是诛杀太子妃,孤就成了不忠不孝不义之辈。”
沈君理冷笑数声,道:“殿下莫要受了此女蛊惑。白雁声的女儿留不得。殿下若是不敢亲自动手,就让君理代劳吧。”他说着就高擎宝剑,要往丹犀上走。
太子又怕又怒,猛然将桌上的笔墨纸砚全扫到地上,大叫道:“沈君理,你反了你!”沈君理顿时停下脚步,注视太子道:“天子无戏言。殿下为何出尔反尔?臣明日如何与沈孟薛雷四家贵戚交涉?”孟庭听到此语,疯狂大笑起来。他体型偏胖,笑了一会就喘气不止,手抚胸口道:“出尔反尔?孤倒要把此语还给将军。”
他话中有话,沈君理愣了一愣,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太子挺挺胸脯,傲然道:“孤是储君,陛下册封的太子,本来就不需要杀任何人来求登大宝。反倒是将军为何从来没有说过,沈家还备有一位承嗣皇位的人选,而且这人也是太、祖嫡系?”
沈君理彻底沉默了下来。他说得没错。当年孟烨的五公子孟子骞与婢女惊羽曾生下一个孩子,这孩子后来被沈大夫人送出孟家。说句大不敬的话,今上孟子莺还是庶子,孟子骞却是沈大夫人的幼子,他的遗孤也是孟家嫡系,从表面上看与太、祖皇帝孟烨的血缘关系反而比孟庭要更亲密些。
孟庭见沈君理无言以对,更是怒火万丈,道:“你们沈家想要扶贱婢的儿子当皇帝,父皇和我就是眼中钉。你沈君理从前就居心不良,父皇和我之间若只能保一个的时候,你一定会选择父皇。我母后早亡,无外戚支持,才是死不足惜的那个人。”他心潮澎湃,连自称都换了也不觉察。
原来如此。沈君理转向太子背后的女人,冷声道:“是你挑拨太子,告诉他如果不杀你,宣武帝和成朝就会暗中帮助他,保住他的荣华富贵,是也不是?”
从他一入殿开始,太子妃白细柳就站在太子身后,隐藏了身影和表情,和光同尘。她此时抬头目视沈君理,淡淡道:“妇人有三从之义,无自专之道。殿下让妾死就死,让妾生就生。”
沈君理万万料不到她城府如此之深,狂笑不止,笑毕方道:“难怪白雁声围攻幽州五个月不下,你一到,胡虏便望风而逃,不攻自破。想必什么除夕宴上两宫不合,承乾殿跪求都是你和太子商量好的苦肉计吧。逼宫也是你们将计就计。夫唱妇随,东宫人人延颈愿为太子妃死,连殿下都甘心为你驱使,武德长公主,名不虚传啊。”
白细柳此时好似已成太子的影子,全然收敛光芒,一声不吭。反倒是太子情绪过于激昂,喋喋不休道:“沈君理,孤劝你回头是岸。莫要对陛下……”
沈君理还剑入鞘,转身往殿门口走去,边走边道:“殿下自身都难保了,陛下安危不劳您费心。”他已然想通,皇帝谁来做他并不关心,反正都是傀儡。既然太子不愿杀白雁声的女儿,他也不必强出头做这个恶人。现下,还是要养精蓄锐,想想如何对付明天朝堂上的事。
待他身影完全消失之后,有东宫侍卫将领进殿报告说,御林军已经撤退到东宫宫墙之外,只是并没有完全撤走。太子大松一口气,嘉奖褒扬了几句,命内侍賜东宫护卫每人黄金十两,又叮嘱他们不得放松警惕。
白细柳见他按自己先前的吩咐一件件都做得很好,也安下心来。她一旦松弛下来,忽觉腹部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弯腰坐在了地上。太子见状连忙起身要去扶她,伸出的手在触及她身上蜀锦的冰冷寒意之后,好像电击一般又猛然缩了回去。
太子于是命宫人来扶白细柳,自个袖手旁观。待白细柳在卧榻上躺倒之后,才站到她床前,讪讪道:“你,你辛苦了。”白细柳仰面看他,满目感激之情:“多谢殿下仗义,救命之恩细柳此生必报。殿下今夜英勇过人,天生贵胄,不言自明。”太子孟庭脸上有喜色一闪而过,但须臾又愁容满面,犹疑道:“你真的能救出我父皇吗?”白细柳用力点头,笃定道:“陛下也是我的父皇。待明日谢玉回宫,就有准信。妾定保陛下平安无事。”
太子张口还想说什么,见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只得悄然离开。他走到寝室外面,看见琴台上放着的沧海龙吟琴,便走上前去观看。此琴据说是天下排名第一的名器,太子妃入蜀将它作为嫁妆也带了过来。有一次父皇在东宫闲聊,曾指着此琴说:“这是雷门的雷迅为贺朕登基所斫之物,琴本无弦,寓意大音希声,至乐无乐。他这是告诫朕要无为而治,顺天而为。”
太子孟庭在那古琴前直站到天明方休。
对一些常年浸染在政治之中的人来说,他们都有一种无师自通的本领,那就是怎样识别出安全和危险的界限。早朝之前,不少臣工已嗅出不同寻常的气味。比如说,宫城比往日更加安静,崇政殿的领头太监竟然没有打呵欠,用来照明的火把松油比往日更亮,照得人简直无处遁形。
殿前的宝座上空无一人。身穿甲胄的骠骑大将军沈君理站在丹犀之下。他自太监手里接过诏书,展开朗读:“颁《禅位皇太子诏》。”
此言一出,满朝寂静。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殿外的寒风还在不停地呼啸。“朕君临率土,劬劳庶政,昧旦求衣,思宏至道。今英华已竭,耄期倦勤,释累遗尘,有同脱屣,深求闲逸,用保休和。皇太子庭,夙禀生知,识量明允。朕付托得人,义同释负,遐迩宁泰,嘉慰良深。今传皇帝位於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