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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小阅览室的玻璃门前,一种预感突现心头:里面有人。里面的人正把目光从一本杂志上抬起来,奇怪地注视着我。那是个女人,梳着职业型的短发,细长的修剪过的眉毛下,有一双聪颖疑惑的眼睛。她有30几岁吧,不像听雨楼的工作人员,她瞬间咬了一下嘴唇,动作验证了我的猜测。她的手边放着一个细边的茶镜,一个蛇皮的眼镜盒,不像是低廉的装饰品。我们的神情都有些尴尬,若没猜错,这女人应该就是307的客人喽?果然,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飘散过来。
既来之则安之,我索性翻了翻立在一侧的报夹,居然还有天马晚报呢,不过是前两周的,这说明听雨楼差不多断绝了跟外界的联系。我胡乱地翻着,肚子在叫唤,我现在对什么都没了兴趣。
女人哗哗地翻着杂志,能感觉到她戴上了眼镜,随即又摘下来,大约她正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对面的陌生男人。我的心思随着她翻阅杂志的手在动,我的一支手不停地敲打着桌腿,嘴里直冒酸水。烟忘拿了。心里想的嘴上已经说出来了,脸上苦笑了一下为自己解嘲。我直起身子,没话找话地问:麻烦你,现在几点了?
4点45分。女人的声音有些冷,刹那间我听到她的鞋根在桌腿上蹭了一下,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低下头去不再看我了。
走廊里响起男人说笑的声音,那声音粗门大嗓无拘无束,我立刻听出是常成,当我侧身从小阅览室走出去,果然看见常成的大脑袋从旋转楼梯下冒出来,然后就是那张表情丰富的脸。睡醒喽天白?正想叫你吃田鸡腿去呢,走哇,今天我让你尝尝真正的野山珍。
我转回301取了钥匙锁上门,常成用迷惑的眼神盯着我,一边不停地摇动手里的绢扇。我讪笑着化解了他的疑惑:没事,我怕别的客人走错了房间。说来奇怪,为了证明我此话不谬,从刚才毫无声息的306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来。那人留着一头散乱的长发,脖子上还系了个古铜色的藏饰珠链,那人有一双又黑又粗的眉毛,脸上扬溢着青年人特有的傲然不逊,迟疑了片刻才发觉,那人竟然是个大男孩。
大男孩从我们身边挤过去,他穿着一件粗纹无袖的镂空背心,下面是水蓝色硬梆梆的牛仔短裤,脚下是一双运动型登山鞋,就那样随随便便一路踢踢踏踏地走下楼去。我和常成面面相觑,直到两人坐在餐厅的包间里,一边喝着冰镇啤酒,一边才从肖梅那里打听到这大男孩的情况。原来我浑浆浆地迷糊了几个小时的当儿,来了两位新客人。一个住307的33岁的女士,报名叫赵雅玲,是天马图文频道的职员,说白了就是搞文案策划的,算是个趁休假独自旅游的白领吧。另一个住她隔壁306,只说叫苏生,好象是个搞艺术的学生,没说来此做什么。肖梅说到一半,让一个男服务员找去了,隔了一会,她又来向常经理报告,又有新客人了,是一对小夫妻,好象是来渡蜜月的,已经安排到302了。
你看,全是你招来的。常成怪异地冲我扬了扬手,半杯啤酒一饮而尽,这时我正叼着烟喷云吐雾,我的脸色有些阴郁,常成看出点眉目:乍了?你怕影响你的工作?见我筋着鼻子不置一辞,就把我杯子拿过去添满了酒。放心吧你大作家,听雨楼是山庄最安静的地方,你看,这里连外线电话都不装,卫星天线只能接收二十个频道,跟山下的宾馆一比,这里就是市外桃源了。说着,他搔了搔头皮,话没说完,他的手机居然断断续续地响起来,常成的胖脸走了形。谁呀?大点声,听不清楚。他扯着嗓子喊,我把烟弄灭,专注地喝着啤酒,能把手机打上山来也不易啊,我想。
常成站在包间门口,大嗓门听得真而且真。没几分钟他又坐回到座位上,从兜里翻出一盒骆驼,让了我一支,趁着点火之际,神秘兮兮地说:是任鹏飞,一个哥们。
骆驼烟比较冲,我忍住咳嗽,故意调侃他:是经管办任大处长吧?这人可是名人哟?
啥名人不名人的。他吹了口气:任处想来听雨楼,而且——可能要带个女的。常成脸上忽然变灰了。你在这恐怕不太方便呀。
他来就来呗,咱们谁也不认识谁。我说。
那倒也是。你早就不当记者了,他弄他的,怕你做啥?嘿嘿。他的脸色转成红润。他也是找清静来的,你们井水不犯河水,各玩个的。随即他叮嘱我:任鹏飞对我有恩,我不能总欠他的明白不?天白,我就说你是我铁哥们,这样大家就都放心了。
那边还等我出活呢,哪有闲心管别人的滥事呀。呵呵。我给常成吃了宽心丸:求你件事,无论谁找我,你最好都给我挡驾,另外——我把一个纸条塞给他,上面写着几个书名,有森村诚一的,有横沟正史的,有斯蒂芬金的,全是黄三皮给我开列的参考书目,原来并不打算照搬照抄,现在不向大师们靠拢不行了。啥时候大龙去市内,替我弄几本参考书,不行的时候就抄袭,这里电脑上不了网,我怕进入不了状态出不了活啊。
小事一桩。常成歪着脸瞥了一下纸条。我儿子那里没准就有,我顺便给你翻翻。来,干一个。他又端起杯子,我的酒量肯定不如他,就冲他这身肥膘,我也干拜下风。常成知道我惯会自欺欺人地耍心眼,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扭了扭我的胳膊:别太玩命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哟。
带着三分醉意,我们走出包房,一个男人跟我们打招呼,是陈沫。常成显然认识他,过去寒暄了几句,趁这当儿,我的眼光在厅内转了一圈,餐厅的散座上坐着在阅览室遇见的赵雅玲,她正专心致志地喝着一杯豆奶,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另一处散座上坐着一对穿着情侣衫的男女,喜滋滋的神情,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应该就是我隔壁的新邻居吧?
我跟常成站在静寂寥阔的听雨楼外,星光闪烁,皎洁的月光湿淋淋地沾在脸上,山风拂过,一种畅然无我的感觉令微醉的心充满幻觉。常成打探我既将动笔的小说,我清理了一下思路,把不太成熟的故事讲给他听。他一会嘿嘿冷笑,一会嘘声不已,可能是悬念吸引了他吧,他不停地问我后来的事。我知道是前面我把一个女孩碎尸的悬念扔给了他,他的兴趣不在于如何侦破案件,而在于早点知道谁是凶手。是一个隐蔽得很深的人。我故意卖关子,不说明答案。
我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突然,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惧感袭上心头,我的耳朵捕捉到一种细微的差异,仿佛风过后的鸣叫声,里面又夹杂了走路时鞋底磨擦地面的声音。我的眼睛眯缝着,瞬间大睁,周围没有人,到处是黑乎乎的影影绰绰和亦真亦幻的影像。那个凶手来自于地狱。我回答常成的声音非常空虚,就在我迟疑间,一个由远及近的模糊身影变戏法似地突然呈现在我们眼前,要不是常成的一声断喝,我几乎被自己的幻想吓得说不出话来了。谁呀?那边那个人?
是我。那声音有些冷硬,随即我看到一个清晰的面孔。我是306的客人。那个大男孩说话的同时,晃了晃手中袖珍的手电筒。没事干,瞎转转。他说。
第三章:渐入佳境
没有一天不做恶梦的,自从接了黄三皮的活,无数个血腥浸淫的场面,无数张狰狞凶残的面孔,就在我的梦境中频繁上演。活着真是痛苦,拿惊悚换钞票,我他妈混的这是啥日子呢?
又一个可怖的梦魇,又一个走不出泥泞的长夜,总算是醒过来了,总算是神经没有错乱,总算是大脑还能政常思维。要知道,正式的写作还没开始呢,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我翻看着零乱的手稿,对原始构思充满怀疑。按照签约的规定,这部长篇小说除了字数章节外,起码要做到以下几点:故事线索要清晰流畅;人物形象要生动真实;悬疑推理要层层推进、步步紧逼;恐怖惊悚要别开天地、超乎想象;场面气氛要符合普通受众对恐怖的欣赏习惯;结局收尾要让人过目不忘要让人心有余悸。当初我是怎么答应黄三皮的?现在想来,我这不是把自己害了么?
原以为写作恐布小说对我是轻车熟路,网上贴的恐怖故事成堆成堆的,我都懒得看。那毕竟只是青少年们杜撰的离奇鬼故事罢了,谈不上文学性社会性,也缺少精神分析思想深度。我的理想,是完成一部形神兼备的即有恐怖又有思想的纯文学佳作,是一部典型意义的心理悬疑小说,起码也是个中国式的《沉默的羔羊》。真正操作起来,全然不像我想的那样容易。
我平时也翻翻惊险破案题材的小说,对那方面的影视剧看的似乎更多一些,知道作者是在编故事吓唬读者,恐惧感并不能保持多久。在天马晚报时,参与报道过两次轰动一时的刑事大案,从新闻纪实的角度,我写过几篇案情通讯。写虚构的小说跟纪实通讯不是一回事,这么多年在报社里瞎混,一时半会还调整不过来。
故事就摆在那儿,我需要的,是如何把故事串成链条,然后在过程中,令人信服地把一个又一个人物弄死,用尽可能暴力尽可能真实的手段。这容易吗?对我来说,光有些犯罪心理学意向分析学方面的浅薄学识,纯属自欺欺人。以为呆在圆型走廊里,从视觉冲击和创作感觉上,可以激发险恶凶残的灵感,可脑袋里仍是一片混沌,几个模糊不清的男男女女,几个扯不断理还乱的故事线头,相互纠缠相互撕扯着,就是他妈的进入不了状态。计划中25章结束的小说,只是有了一个勉强可读的800字的序幕,如此下去,怎么跟三皮交待呢?
气温越来越热,稍微动动,就是一身臭汗。山风毫无遮拦地从窗外刮进来,热烘烘的,有股燃烧时发出的焦胡味,不会是听雨楼后面又在焚烧什么生活垃圾吧?我的手指近乎麻木地停在电脑键盘上,眼睛可能是充血了,蓝色的背景上面不时地隐现一片又一片粉红。只睡了四五个小时的觉,昏昏沉沉的身体像是树桩上面糊了一层厚厚的铅。奇怪的感觉,里面虽然轻浮,外面却沉重无比,烟头把烟缸塞满了,舌头上全是燎泡,赤裸的后背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疙瘩。要是鸡皮疙瘩还好,起码证明我在编恐怖故事,可这些纯粹是出汗焐的,再让忽冷忽热的山风一吹,想想都觉得后背直痒。窗台上落着一些叫不出名姓的蛾子蠓虫,不知打哪儿钻进来的,要不是晚上整盘整盘地点蚊香,我怕自己早就被叮成蜂子窝了。
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我关掉电脑,铺开草纸,随便在上面胡涂乱画着。若是一天能顺利地完成6千字,再把寄稿的时间拖延个三五天,以黄三皮在北京的私人交情,应该没啥问题,我还得打起精神,支楞起眼皮,点灯熬油玩命地干呀。以前为了弄新闻稿,我坐在电脑前一宿敲了7000多字,我才40岁,我对自己应该有点信心。先制定个作息时间吧,抽空再瞄一瞄大师们的作品,不是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嘛,不动动心眼,光凭着一腔怨气满腹苦水不行啊。
趁着没人注意,我到听雨楼外站了一会,刚抽了一支烟,就发现远远的有一个瘦小的人影朝这边走来。是陈沫,我迟愣一会,转身而返。没啥可说的,还是不着面的好。
泡在澡盆里,闭着眼睛,小说细节又冒出来了。要是一个女孩在洗澡时,突然发现有个陌生男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