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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熙听说过,清朝时他们家祖先由新店山区沿着榴公圳开垦下来,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后来历经日据时代和政府迁台,祖父几兄弟不会守,逐一败家后,才成了无立锥之地的贫民,困居在都市的一角。
可惜父亲清醒的时候少,大部分是昏醉乱骂:“读什么书?读书会饱吗?人家隔壁的阿发十一岁就去铁工厂,每个月新崭崭的钞票入口袋,他阿爸都翘起脚做老太爷了。哪像你,长到今天连利息都没收过,白白养你了!”
承熙六年级时父亲赌得最凶,不但工作丢掉,债主也常上门,全靠母亲清洁队员的收入在维持。而玉珠内外忧心又兼流产生病,为保住职位,只有叫个子够高的承熙顶替去扫马路,所以他那阵子才常迟到。
好在有涵娟的帮忙,她不止一次借他抄考卷和作业,让他免挨棍子外,成绩又不致落到十名之后。有一回他忍不住问:“这样好吗?”
“你是班长。”她简单回答。
涵娟不是嘻嘻哈哈的人,外表严肃,话也不多,只要出口都是雷霆万钧;若问班上男生最怕的女生,大半都指伍涵娟。
一句“你是班长“振奋了承熙的心,他不再为人前风光人后愁虑而沮丧,不再为家庭重担而失了志气,反而更努力拼初中联考。
可惜后来几件事,又使他们的关系蒙晦下去。
先是一个清晨,承熙穿着清洁队员的制服扫马路时,被涵娟撞见,两人当场愣住,她没打招呼地先转身离开。他向不以凭劳力赚钱为耻,但涵娟的态度让他非常难过。她是不屑认他这个同学吗?
隔一阵子是章立纯惹的祸。说她生日,硬拿个奶油蛋糕到他桌上来庆祝,还来不及拒绝时,香味就引了一堆人。承熙爱朋友,不愿扫大家的兴,这热闹的一吃一唱,占据位子及上课时间,直到老师来才解散。
接着他发现涵娟自调座位,隔壁的新邻居是自称喜欢他的女生之一……
他第一个反应是涵娟生气了,不告而别是一种惩罚。那天望着前几排她端坐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放学后范老师把他们两个叫到办公室,直接问涵娟为什么换位子。
“叶承熙外务太多,同学来来去去,打扰我念书。”
她面无表情说。
“今天是个例外,以后不会了。”承熙赶紧说。
“考期快到了,你也确实要收敛一些。”范老师轮流看两人又说:“伍涵娟,你就回到原来的座位吧。”
“我不要!”她说。
语气之冲,其他两人都有些意外。范老师说:“你必需回去。”
“我喜欢现在的位子,可以更专心课业,我不要回去。”她仍然抗命。
“不行!如果每个人都和你一样高兴坐哪就坐哪,岂不全班大乱?你不可以树立坏榜样!”范老师不悦说。
涵娟紧抿着唇,明显的不肯服从。承熙忍不住说:“老师,你就随她吧。”
“胡闹!胡闹!”范老师叠声说两次,表示他真气上火了,“我永远搞不清楚你们两个,班长和副班长自己先窝里反,全班哪会有好的战斗精神?伍涵娟立刻给我回到原位,否则以后大家都站着上课!”
涵娟被迫再与他同桌,但两人先前那段“作弊”
的默契已消失。承熙其实和范老师一样不懂,事情有那么严重吗?只能这么下结论,涵娟眼里终究是没有他的。
他还是顺利地毕业和考完初中。
放榜出来了,先是欢乐后是忧愁,像感冒般、下高烧一下退烧,扰得人十分痛苦。在与母亲几次长谈后,认为这书念上去没完没了,承熙身为长子,下面尚有四个弟妹,必需为家庭着想。
于是他做了决定,跟着隔壁的阿发到铁工厂。那是个黑洞洞、半颓圯的地方,到处钢条堆积,充满焊接的火花和焦味。白天他弯腰打铁到双手膝盖肿裂;晚上则和几个学徒工爬到天花板阁楼,与蟑螂老鼠共眠。
一个月后他首次休假回家,人变得又黑又瘦,完全失去了神采。恰好朱老师和范老师来访,极力说服叶家父母,让优秀的承熙能继续升学。
谈到最后朱老师说:“人家伍涵娟考上市女中,她爸爸可高兴了,说作牛作马也要栽培女儿上大学哩。”
涵娟当气质优雅的大学生,而他一生在铁工厂?承熙突然有种无望的窒息感,喑哑地开口:“我要升学,我会想办法自己赚学费。”
那不甘愿的心重新塑造了他的命运,他不希望将来在涵娟的眼里,他只是浑身铁渣锈味的工人而已。
果真如此,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十来岁的男孩还单纯懵懂,许多年后才悟出瞬间.缘起,那心情写着:
即使注定此生分离,也不要大早全心与你同行
愈久愈好,愈久愈好……
直到今生缘分已尽
中段市场下午人潮已稀,恶臭更无阻地蒸散,引来苍蝇嗡嗡叫。承熙满身大汗地停车,看几个店东正用大水管冲地,便接手过来淋个痛快。
“怎么了?掉到大圳啦?”雇用他的余宾说。
余宾是曼玲的父亲,胖胖的山东汉,大陆来台后以退伍金开个面铺,加上太太会裁缝,在中段算是宽裕人家。他那送去军校的长子不爱读书,所以特别欣赏聪明上进的承熙,假期里就让这孩子来打杂赚学费。
朱老师也曾经帮承熙在丈夫的永恩医院安排工读。
但承熙舍弃干净的医院,选择了脏乱的市场,实在是为了有接触涵娟的机会。
不再同校同班后,每次想见她都要想尽办法。有时中段马路都踩烂,还没一个影子。在市场就不同了,面铺一探头,脖子伸得够长,就可以看到伍家菜摊。
下午涵娟会来帮忙,两人偶尔还说说话呢。
因此每进市场,承熙就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他抹抹水珠说:
“一个小孩掉人大圳,我下水救他了。”
“好小子,带种!”余宾用力拍他一下,笑嘻嘻说:“该换下这身衣服,我的太宽,你到伍叔叔那儿问问看有没有多的衣裤。”
承熙可巴不得呢。才放下水管,向来疼他的卖冰欧巴桑递过一枝冰棒说:
“吃个防口干,人不要热坏了。”
“多谢阿桑!”他行个军训礼说。
市场内暂显闲旷,大部分摊主或数钱清货,或打盹午睡。涵娟一面为蔬菜洒水保鲜,一面和曼玲聊天。
曼玲没考上市女中,便在附近初职念书,上学仍和涵娟同路,两人一直是最亲密的朋友。她一见承熙就捂嘴笑说:“天呀,你好像一只落水狗!”
“都几岁了还玩水,好幼稚。”涵娟停止手中的动作,眉微蹙。
承熙当然赶快报告自己在榴公圳的英勇事迹,再商借衣服。见涵娟眉仍不展,他又奉上冰棒说:“给你们解渴。”
“八成又是门口阿桑送你的。不公平!她从来不免费请我们,重男轻女嘛!”曼玲嘀嘴说。
“你呀,是慷他人之慨。”涵娟低哼一句,到柜下找衣服,市场冲地常有备份。当她站直身,见曼玲已舔起冰棒,不禁说:“你还真吃呀?那是给叶承熙的,如果他中暑,阿桑会找我们算账的。”
“没关系……”承熙说。
“喂,你真是管家婆,要管叶承熙,还要管我。”
曼玲故意说:“他喜欢被你管,我可不喜欢厂
“你胡说什么?!”涵娟脸恼红了,却又不能真的发作。
在曼玲心里,这两个人无论外型、头脑、背景都十分搭配,早就凑成一对了,可惜偏偏提不得。有一回她脱口而出“承熙爱涵娟“,那小姐竟气得三天不帮她背书包。
衣裤仍要给,涵娟不看他说:“拿去!”
要升初三的涵娟已不再长个子,恰恰到他的下巴。
她的气质没变太多,仍是端庄亭立,再旧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特别干净笔挺。终究是少女了,脸颊瘦长些,眼睛更大,唇角也更柔婉,稚气半脱未脱的,有着清纯的美丽。
在她面前,有时能风趣幽默,有时却笨拙无言,承熙也想不通;就像骑脚踏车,一下顺快如飞,一下又脱链故障,是青春年少的烦恼。
“承熙,好了没?又有客人订面条了!”余宾叫着。
“马上来!”他立即应答,往面铺走去。
他的肩背更宽更厚实了,那样的身高和东方人少见的浓眉深轮廓,颇引人注目。方才面对面时,涵娟清楚看见他左眼角的一道小疤,棱角分明的唇上有待发的髭根,他们真近到可感受彼此的呼吸了吗?
在她正爱幻想的年龄里,常把他比成圣经中的摩西王子,命运使他沦落到贫民区当奴隶。这念头差不多从两年多前,看见他扫马路开始有的吧!
那一天六月十八日,正是美国总统艾森豪访华的特别日子。涵娟是甄选出来去松山机场迎宾的女学生之一,她们穿着童子军制服,扎着俏皮领巾,排练了无数次的礼仪和队形。
她兴奋极了,天未亮就准备好一切,开心地在雾蒙蒙中去买豆浆。
豆浆店在内巷口,浆汁冒着白烟.大铁筒烙着芝麻烧饼。涵娟正要过马路时,瞧见一群身穿制服的清洁队员,而承熙赫然在其中,拿着长扫帚清理垃圾。
他也看到她了,在清晨湿濡的白茫茫里两人相对。
仿佛原本在不同时空的人,因某种失误而瞬间一瞥,成了天上的禁忌,人间的错愕。
一场梦吧?涵娟能做的,就是像电影的剪接,转身假装那一幕不存在,直直走回家,连豆浆也忘了买。
以后她不断回忆起这个片段,转身是错的吗?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和假装不认识,哪一种伤害比较小呢?
那天在松山机场她始终模模糊糊的,没有初次看到庞然飞机的喜悦,礼宾车上的领袖,她也只注意到高大的艾森豪,而忽略了较矮的蒋总统。
总之,为承熙伤心的感觉,盖过了那一日重要的外交事件。
承熙也是领袖级的人物,应该在司令台上指挥全校升旗做体操、在各道路当纠察总队长、篮球队最佳长射手……他当在种种风光之中,怎么能屈居清洁队的一员呢?
她并非轻视那些人,只是器宇出众的承熙绝不属于他们。她小小的心灵,就因他的“沦落“而充满无法形容的疼惜。更遗憾的是,他若是摩西王子,她也不是埃及公主,完全没有帮忙他逃离内巷的富贵力量。
当知道他考上附中时,私心里比她自己上市女中还高兴。
她要升学是坚定的,没有人告诉她读书的重要性,好像天生就在她的血液里。伍家也有一些争执,伍长吉一向顺着女儿,反对都来自金枝。
金枝老一辈观念,认为女人识字已够奢侈,要再读初中是有钱人家的玩意。那年夏天她吵得很厉害,还诅咒发誓说:“不是我后母心坏,阿娟若是我亲女儿,早送去工厂做女工了!”
有几回,伍家夫妻还真打起来。后来金枝去永恩医院看病,朱老师的丈夫邱纪仁医生问一句:“你怎么不让伍涵娟念初中?她是个优秀孩子,不念很可惜。”
夭寿!英俊斯文的邱医生可是她的偶像,她发现自己的坏名声已越过榴圳传这么远,才吓得敛声。
涵娟当时对继母有着青春期叛逆的怒意,从不视之为母亲,也不把金枝娘家的人放在眼里。要到多年后,才明白继母待她并不差,只是知识有限又嫉妒丈夫宠疼她,才常唠叨埋怨。
涵娟上市女中的消息在街坊喜气地传着,同时间相反的方向,人们却叹息着承熙去铁工厂的事。
大人的世界对涵娟而言仍诡异难解。承熙表现得如此杰出,学校曾把他捧得高高的如人中之龙,为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