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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救得回来,不然我就得加一个礼拜的夜班了。”
那真悲惨,可不是。
一名唤作小胖的职员随她下楼去,我注意到她穿着拖鞋,左脚脚踝裹着伤药,看来昨天那一场意外在她身上造成不少伤害,走起路来还一拐一拐的,令人大发同情。
十五分钟后,小胖回来。
部门里有人好奇地问:“有救吗?”
小胖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大伙“啊”了一声,了然地埋回电脑萤幕前继续工作。跟科技产物混久了的人,多多少少有些麻木。
看来“晕梯”小姐在定要加一个礼拜的夜班了。同情她。
“小戈,你今天大不专心。”
我回过头,看见资讯部主管疑惑的看着我。
“有吗?”我与他正在讨论一件案子的进度。
他大老笑了笑。“我不是瞎子。”
我甘冒大不韪指出:“但你年届退休。”
“还不至于看不见你心思飞往它方。”
“何方?”我笑笑地。
他亦与我比诈。眯着眼:“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天大的笑话。我揶揄:“不知你退休后是否打算开一间作文班。”
“不,我将转战本公司高级顾问。”
不打算继续闲扯,我道:“这件案子还要不要继续讨论?”
他瞥我一眼。“你心思回来,还有什么不能继续。”
是,我们继续。
“小戈。”才说继续,他又打岔。
“何事?”
“终有一天,你要爬过我这位置。”
我曰:“当然而且不需要很久。”戈洵美不是甘心居于下位的人。
“追求情人可也有这样的勇气?”他眼露精光。
这人知我太深,我且回避一避。“要看此人是否值得。”这回答,我自认十分得体。
“年轻人……”他话未说完,似也不打算说,仅是哈哈大笑。
我到很多年以后还记得此君的笑声。
后来,这位仁兄果然退休,却不转任公司顾问,转行开了一家国小作文班,自得其乐,不在话下。
同在一家公司捧人饭碗,只有两个可能让我们永远不会再碰面,一是我离职,二是她离职。
我方晋升,她方入门,离职的可能在短期内微乎其微,因公司规定新人即使是试用,至少也需做满两个月。
这天下着雨,我的车送去维修,一时兴起,搭公司的交通车下班。
一上了车,找位子就坐,许久才发现一道紧盯着我的目光。
我微笑地转过头,与那道视线接触。
好一双含嗔带怨的灵灵大眼!
那张红菱小嘴吞吐着说:“你坐到了丽娟的位置。”
“什么?”
她困窘着,艰难但不嫌麻烦地又重复了一次:“你坐的这个位置是丽娟的。”
这次我听懂了。“我不晓得交通车的位置是固定的。”不与此女争位,我站了起来,就站在原来座位的旁边,一手扶着椅背。
下班人潮陆续散去。
车开了。
她口中的“丽娟”一直没有现身。她身边的位置也就空着。
整个车厢里的座位都被坐满,只剩她身边这个“丽娟的位置”没有人人坐。车子开动后,我瞥见她脸色有些不自然。
她不知从何处翻出了一本旧杂志,一副很专心地在阅读着。
我趁机打量她。她左踝上那种臭臭的药布已经拿掉,换上一块像是金丝膏的东西。身上的一件暗灰套装像极了窗外乌云的颜色,不知是衣着的关系还是怎样?她的脸色也灰蒙蒙的。
车内有同事认得我。“洵美大哥,你怎么不坐?”
如果全车的人都坐着,只有一人站立,此人难免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没有我的位置啊,我平常又不坐交通车。”
然后,乘客们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她身边的空位上。
我清楚看见她的耳根微微泛红,但我视若无睹,不动声色。
“咦,你面前不是就有一个空位吗?”
“啊,那是”丽娟的位置“。”
我话才出口,便有人道:“丽娟今天请假没来上班。”
“是吗?”
我见她的手颤抖了下,那本杂志的书口都要叫她给捏烂了。
某位同事热心地补充:“我跟丽娟同部门,她请了一个月的产假。”
眼前女子她唇色泛白似死人。
我俯首询问:“那么我可以坐下喽?”
“当然,请坐。”这声音听来居然有点咬牙切齿,希望我不是招惹到一个女煞星。
我笑盈盈地在“丽娟的位置”坐下。
落坐时,我的肩碰到了她的肩,她似受惊小鹿,立刻避得我远远的。
一把湿伞挂在窗沟,残存的雨水顺着伞尖滑下,一滴、一滴,让我不自觉又注意起她的脚。
原可以不搭理对方,坐到下车。
却仍是问了这么一句:“脚伤痊愈得如何?”
她目不转睛,轻声道:“不要跟我说话。”
“什么?”我不信她果真那么说。
抿了抿唇,她搁下掩面的杂志,眼角带泪。我一怔,只听见她说:“我讨厌你。”
她讨厌我?!
哈,被一个女人讨厌,原来是这种滋味。
我几乎没大笑出声。她一见我脸色,顿时抿起嘴,捉起窗沟上挂着的伞,从我大腿上踉跄的横越过去。
她在一条商店街下了车,走得狼狈,交通车重新上路,把她的身影和伞一块抛到大老远后。
倔强!
旁人并不知我们底细,我转过面来,看见她刚刚闲翻的那本旧杂志掉在座椅上。
封皮上印着杂志名,叫作“爱情的结局”,是一本小说连载刊物。
随手翻了几页,便将之抛到一旁。
“结局”这字眼令人不悦。
结局出现在结束之时,结束以后,任何事还有何可说?
人之生来是为了死,死亡就是生命的结局;如同爱情的结局若是婚姻,婚姻就是爱情之死。
开始跟结束之间的拔河赛,总是后者得到胜利,而我唯一能做的,除了不参与其中,没有别的办法。
自那日以后,当然不是没有再见过她。
偶然几次相见,她的眼神总诉说着同一句话:我讨厌你,别来惹我。
我自然安分地不去招惹她。
女人是世上最奇怪的一种生物之一,情绪来时,像风又像雨,你永远摸不清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也许这一刻她对你笑,下一刻她张牙舞爪要将你挫骨扬灰。所以我从不去招惹她们,免得惹祸上身。
毕竟要将一个女人侍候得服服贴贴并不容易,比养只秋田还困难。她们是带着原罪降生的夏娃,要将亚当驱逐出伊甸园,男人一旦屈服于一个女人膝下,他就失去了喘息的空间。
而没有人不需要呼吸
等等,如此,我还坐交通车回家做啥?
也许不愿意让一个人记恨我,是个还过得去的借口。
我记得丽娟请了一个月的产假。则,“丽娟的位置”有一个月的空窗期除非有人跟我抢。
“我可以坐下?”
她瞥我一眼,“请便。”不再搭理我。
“真怕又坐到丽娟的位置。”我揶揄。
她倏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次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对不起。”
我一怔,没料到她会向我道歉,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继续?只得道:“我也有不对。”
谁知她得寸进尺。“你是比我错得多,你不该令我那么难堪。”
“我不是有意的。”我忙不迭赔罪,心想:我今日可是来让人作贱?
“算了,也许不该提,忘了也罢。”她倒宽宏起来。
我就说我不懂这些女人,只得跟著“忘了也罢“。
一群人陆陆续续上了车。
眼光自然又望向她的脚踝。已经没贴金丝膏。
她今日蹬了一双白色凉鞋,足尖露出粉色的脚趾,煞是可爱。
我瞧她正襟危坐,如临大敌,想劝她放轻松点,我只是坐在她身边,并不打算吃了她。
车才刚开,若要聊天,可以聊上好一段。
“想不想聊聊?”
我以为她会说“不想”。但她说:“聊什么?”
聊什么?这真是个好问题。
我也不知道要聊什么。
想了想,我掏出笔,在手心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伸到她眼前。
“戈洵美。”她睁大著眼,逐字念出。“我在公司人事公告上见过这名字,以为是女性同胞。”
我哼声。“抱歉让你失望了。”
她总算有了笑容。“笔能否借我。”
“请用。”我大方出借。
见她拉我的左手,在我手掌心写字,力道轻的缘故,感觉麻痒痒的。
“嘿,用你自己的手。”想收手,她牢牢捉住。
“就快好了。”她专心地在我手上“留字”,脸蛋靠得那样近,似要埋进我胸膛,只消低头,便见得她长睫不时煽动,模样煞是可人。
我不否认她这神态真是可爱,但我知道她不是故意想要引诱没有一个女人会用这笨拙的方式引诱男人,但这笨拙的方式又天杀的有效。
“好了,请看。”片刻,她放开我的手,又将笔插回我衣襟中。
我摊开手掌,那三个娟秀的字像刺青一样烙在掌中。
“田咏贤”三个字无比鲜明,恍如一朵开在夜里的昙花,香气浓郁得足以惊醒熟睡中的人。
我警惕自己:我只是来道个歉,并不想招惹她。
“这样算是初步认识了,对吗?”她问。
“可以算是。”我答。
她点点头。“再进一步认识,就算是朋友了,对吗?”她再问。
“可以那么说。”我答。
“那么,如果当了朋友,你就不会再欺负我了,是不是?”
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她在打什么算盘?我说:“不一定。”
她眼睛倏地大瞪。“为什么?”
“我才要问你,我何时欺负你?”我与她根本不相识,何来欺负之说?这指控太严厉,我从不欺负女人。
她一脸被我欺负的小媳妇样。“你的态度伤人。”
喔哦,原来我是伤到了她“脆弱”的心灵。
“我并没有招惹到你,你不该像对待敌人那样对我,那会让我以为我做错了什么事,而事实上我或许没有。”她的语气万分委屈,以为真做错了什么事的变成是我。
“是什么原因让你这样认为?我从来没有你说的那样恶劣。”
“也许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我笑道:“想太多的人总是自讨苦吃。”
“你看,你又来了!”
“我!”我又怎么了?
“你为何如此愤世嫉俗?”
我愤世嫉俗?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若是,也不针对你一人,我向来如此。”
她若有所悟,叹了叹:“看来以后跟你吵架一定很伤神……”
我打断她的幻想。“喂喂喂,我不跟女人吵架,尤其是你。”
我万万没料到,此后岁月里,我最常与她“吵”。也许也不是完全没料到,否则我不必如此着急想逃离她,不知是否因为我的心早已知道遇上她,我是一点抗拒的能力也没有……
她回眸。“你对我偏见甚深。”
“我看你对我的偏见才严重。”
“男人不该让女人吗?”
“现在讲求两性平等。”我才不让女人。
“不过仍只是假平等,你看看那些嘲弄两性问题的政客。”她说。
“那不关我们的事。”两性问题留给女性主义者去探讨吧,本人深入研究的兴趣不高。
“你看你,半句不离沙文作风……”
我投降了!这女人话匣子不开还不知她如此伶牙俐嘴。再与她扯下去,铁定没完没了,我匆匆起身,逃难似地下了车,逃开这喋喋不休的女人。
我步行回住处,走马看花。
掌心微微发烫,摊掌一看,她留下的字迹赫赫然烙在掌心上
“田咏贤”啊……
但愿我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