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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柴的淡红火焰缓缓跳动着,将寒冷与黑夜烧出一个透气的空洞。苇节爆裂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不时向四周弹射出连串的火星。湿柴的烟气和芦苇特有的青菖气味,以及扬起的温暖的灰尘,总在他们眼前缭绕。寿芝老爹一边咳嗽一边添火。肖十春的呼吸却渐渐粗重起来了,郑爱英见他脑袋一栽一磕,在强忍着瞌睡,于是收住话题。
“啊呀,你们要休息了。”
秦天肖寿芝对望一眼,意思是:“怎么办?”
郑爱英放下柴棍儿拍拍手,“你们去吧,有这么大的火,我不怕!”
肖寿芝犹豫着,“……这样坐到天亮,不行吧?”
郑爱英爽快地笑了:“我还要去湖洲上看看呢,怎么会坐到天亮?”
肖寿芝急忙摇手:“不行不行,你晚上不能出去!不能出去。”
“为什么?”郑爱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肖寿芝迟疑着。秦天知道他担心那个猎人骷髅。其实,他和水炳铜已经把骷髅戳倒了,虽然无法掩埋,夜里肯定是看不到的。但是,不远就有淤泥深沼,那才是真正的危险。就说:“从这里往东是一大片沼泽,踏上去就没及头顶,不是好玩的。”
郑爱英咧咧嘴:“啊,就像红军走过的草地呀?”
“我不知道草地什么样子。反正那不是人去的地方。”
肖寿芝又说:“你只知道洞庭湖有鱼,不知道洞庭湖还有大蟒蛇呢。不能乱走啊。”
这会郑爱英真害怕了,神色慌慌地直点头,“那,会不会爬到棚子里来?”
秦天担心吓着她,轻松笑笑说:“不会的,烧着火,不敢来。”
临走,肖寿芝又问:“你穿这大衣真的不冷?”
“不冷不冷,你们放心去吧。”
三人只得回到渔棚,大家都已熟睡。秦天躺下,却睡不着。朦胧中见芝爹爬起来,附向他耳边说:“我给她送盏马灯去。”
他端了棚里马灯,捡根摊架棍,来到郑爱英寮棚。郑爱英正拥着棉大衣,直愣愣盯着火堆出神。见肖寿芝又来了,忙说:“老爹,你快休息呀,明天还打鱼呢。”
“给你拿个灯,万一出去方便些。这根棍子也放这里。”
郑爱英感激地连声道谢。肖寿芝正要走,她忽然迟迟疑疑说:“老爹,能不能给我一条鱼?”
肖寿芝暗想,她要鱼做什么呢?就说:“要鱼,多得是。别的倒没有,鱼多得是。”一边嘀咕着,去晒摊捡了条大草鱼。忽然想:现在又不拿回去,她要研究鱼的什么吧。干脆又捡了条鲤鱼,一条鳜鱼。
郑爱英哈哈笑了,“您以为我现在就推销呢。好吧好吧,您快休息去。”
郑爱英刚才正筹划如何消遣这个晚上。渴望出去走走,反正记住了方向,不掉进沼泽就可以了。在洞庭之腹,在深深的黑暗的洞庭腹地,在如沙之多的鱼类梦乡,在万千幽灵般的浪涛之中,真真实实地感受无穷无限无始无终的大自然,与洞庭龙君对话,与潇湘二妃神交,岂不是千古文人骚客梦寐以求却无法实现的精神圣境吗?可是,当她站在寮棚前向莽莽苍苍的黑夜望去,她又害怕了。此时此刻的她,多么希望身边有一个男人!或者父亲,或者祖父,最好是丈夫。可是,他们都不在身边。也许,亲爱的祖父的灵魂此刻正在苍凉的天际遥望着自己呢。我该怎么办?难道就白白浪费这难得的机会吗?
二八、火焰高扬(1)
参加地区农业社现场会的郑爱英,得知秦天他们就在横凌湖打鱼,很想过来看看。肖寿芝与秦天商量,如果把钱交郑干部带回去,岂不是又安全又省事?
夜晚,女人不能跨进渔棚的规矩把郑爱英一人隔在了小寮棚里。她提着马灯环绕可爱而滑稽的寮棚踱了一圈,再次向不可见不可知的茫茫湖天湖水伫立,徘徊再三,难以举步。低头见到那几条鱼,想一想,嗨,还是先烤鱼吃吧,把鱼烤得香香的,首先遥祭我的祖父,甚至还有杜甫范仲淹,让那些和我一样憧憬伟大洞庭的人一起来领略这份珍贵的浪漫吧!
她觉得这想法太美了,不禁摇肩摆手地高兴起来。
她将那条肥肥的褐黄色鳜鱼举向火堆,仔细一看,发现有层厚厚的食盐。“哦哟,这会把我也腌熟了。”再看另两条也都一样,不禁无奈地笑了。
“好,那我去洗洗。”提了马灯,钻出寮棚,晃晃悠悠向水边走去。
走出篝火的光圈,无边而又沉重的寒冷与黑暗立即将她囫囵吞没。高天星辰寥落,眼前暗光悠闪,天水交汇,宇宙混沌,不知其多,不知其远,不知其深,不知其险。沙地软软的,好像踩在飘荡的氤氲欲雨的乌云上,一步一步,让人难以自持。
她已不觉得冷了,恐惧与亢奋一齐撮住她的精神,江风水气麻酥着她的脸,眼也朦胧,脑子也朦胧了。马灯幽暗,仅照着脚下一小片地方,无法看见前面的路。其实也没有路。尽管水面沙滩平夷百里,却无一人兽足迹,如何能说有路?
悠悠波光就闪在一侧,几次要过去,脚底忽然下沉,只得赶紧后退。
她只能沿着那冷冷的闪光小心翼翼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她还没找到可以洗鱼的地方。
停住脚,回头望去,寮棚前的篝火已经似隐似现,晃若天边。
“决不能再走了,否则篝火熄灭,我找不着方向,就回不去了。”一阵恐惧从她心头滚过,顿时,全身仿佛爆出一层鸡皮疙瘩。“不管它,就这儿。”
马灯照来照去,又用脚试了试,弯下腰,将另一手中提着的鳜鱼向轻涌沙滩的浪群甩过去。霎时间,前脚一沉陷入沙里,身体向左侧晃去,随着一声“哦呀!”右手一扬,马灯“砰”地抛入湖中,眼前的那点幽光顿时熄灭。人前半身倒下,左臂连鱼一起捂进沙水里。
那一瞬间她只觉末日终于降临,脑里飞快一闪:我要死在这里了!但本能却极其清醒,她迅速挣扎着从水边爬上来,蹭坐沙地上,“天啊,我这是怎么啦!”她心乱如麻,禁不住一声痛苦的呼喊,泪水沿脸颊哗哗直淌。
眼前这黑暗,这无边的恐怖的水,这上天下地的孤独,这一切的悲哀,渺小,卑微,无能为力,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人生吗?
忽然,一阵风,一阵鱼腥味的、凄冷凄冷的湖风扑面而来,一个又一个寒噤让她全身瑟瑟颤抖。她忽然惊恐地扭头朝寮棚方向望去,“火!我的篝火!”她尖叫起来。
四面八方全是黑色火焰,是燃烧到天际的、燃烧漫漫大湖与无垠空间的黑色火焰,却不能指路,不能给她一个生命的方向。她忽然对寒冷和潮湿丧失了感觉,一骨碌爬起来,拼命地睁眼,竭尽全力分辨来时方向。
没有任何参照物,树,房屋,山峦,道路,车马,人。没有,一丝一厘的可辨物都没有。星星都藏起来了。只有风,陡然出现的风,然后就是黑暗,扒开黑暗还是黑暗。
她奔跑着,奔跑着,跌跌撞撞,边哭边叫。
当然,她并没有丧失理智,她还能分辨幽幽地阴险地闪烁的东西,那是水,那是无底的,可以轻巧地吞噬她性命的湖水。
跑了不知多久,跌倒了不知多少次。也有芦苇茬,也有泥水。鞋早没了,脚掌已失去感觉。
头开始晕眩,喉干舌苦,身子乏软,不断挫倒,她自以为响亮地声嘶力竭地呼叫。
难道死在洞庭湖里?死在黑暗与绝望之中?
不!不!不!
她颓然倒下,仰坐在湿地上,头颅昂起,双手反撑沙地,眼睛直直地瞪向天空。水风拂起她沾着沙粒、泪水与湖水的头发,抽打她的眼睑,辛辣、痛疼,手越擦,揉进的沙子越多,一片朦胧模糊里仿佛闪烁无数火星。
忽然,黑暗里真的出现一颗亮光!
那不是一颗失落的星星,千真万确,是一团暗红的、忽闪忽闪的火光。
她一振而起,跌跌撞撞,边跑边喊。
火光犹疑了一下,立即朝她的方向奔蹿而来。
尽管风声萧萧,她终于听到了呼喊她的声音。
火光奔跑着。
“秦社长!”她一声颤抖的、嘶哑的、带着哭音的呼唤,随即倒向秦天伸出的手臂中……
篝火重新燃起,黑暗中又有了一片豁亮,寒冷中又有了一片暖意。
郑爱英黑发零乱,喘息未定,愁苦无奈地压抑着一搭一搭的抽泣,猩红的眼痴痴盯着秦天,“你,怎么……来了?”
秦天紧锁眉头,无声地咬磨牙床。他常常不自禁咬磨牙床来抑制突然暴发的激动。他不愿朝她尴尬的脸看。他视界的下沿,在不经意而又不可回避的目光下,是她的一双光脚丫,没糊泥的地方仍然白晃晃地光洁刺眼。不用文人们描绘,湖区人三分之一的日子是靠莲藕支撑的,秦天多少次在深深淤泥里掘取莲藕。洗净的莲藕圆润光滑,洁白脆嫩,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在一声脆响里暴出晶莹甘甜的乳汁。秦天眼前这双脚丫就是刚从湖里取出的莲藕。
二八、火焰高扬(2)
秦天心底滚过一阵难言的激动。他的心沉沉地、隐隐地疼痛,又像那次划船一样,牙根忽然一酸。
明明白白看见一颗火星溅到她裤子上,也无法伸出他沉重的手拂去它。
郑爱英凄惶地偎紧芦苇,抱着胳膊,仍在断断续续地嘟囔着“不,不,不”。
秦天面向不可见的大湖长长嘘了口气。
“你恐怕冻坏了。”他变得平静地说。
仿佛提醒了似的,郑爱英俯身向前,贪婪地将手脚直往火焰上舞动。敞开的衣领那儿,秦天瞥见了深深的乳沟和胸衣里沉甸甸的晃动。
他下意识地猛挑一下火堆,火焰陡地高高扬起,轻轻的爆裂声中,火星、灰烬纷纷向他们脸孔扑来。
郑爱英猛一哆嗦,身子向后仰去。
“别烫着。”他说。
她忘了羞赧,眼光哀怜,声音怯怯:“我,我,怎么办?怎么办?”
“不要紧,没什么。把衣服烤干吧。”
郑爱英用力拧着湿沉沉的衣角,并未拧出水来。
“小心别受凉。明天请芝爹送你回去。”
“我的鞋没有了呢,我的鞋……”
秦天忽然笑了,“只要没被水漂走,天亮就给你捡回来。”
“能找到吗?好深的湖啊,好可怕的湖!”
秦天猛然感觉面对的原是个不大不小的女孩子,干部还是人,女干部还是女人,也不是多么威风。他抬头瞅着她,爽朗地笑了:“你不是特别喜欢洞庭湖吗?还没有真下洞庭湖呢,这算不得见识洞庭湖。”
“你讥笑我。”她忽然脸红了。
秦天摇摇头,脸色肃然,“我们,一年四季在水里滚,啸天湖,洞庭湖,就是个湖里人。”
郑爱英深思地盯着他,微微点头,“是啊,是啊,湖里人,湖里人。”她突然用锐利的眼直直地瞧着这个有两道浓眉,鼻梁高直,双眼皮下目光深邃的强健男人,一个清晰的思想就这样冒出:他,不像一个农民!他是一位船长,一位把人的智慧和大湖的力量稳稳装在胸中的船长,湖人船长。
她翻动大衣下摆,让它里外都烤到火。浸湿的衣服升起袅袅热气。
郑爱英渐渐从窘态中苏醒过来,突然说:“我要洗脸,怎么办?”
秦天想了